福英是被孙婶掐着人中醒过来的,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她没哭,也没说话,只是缓缓挣开孙婶的手,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野菜,塞进竹篮里,转身就往村外的田地走。
“福英!你去哪儿啊?刚醒过来,不回家歇会儿?”孙婶在身后喊她,声音里满是焦灼,却没半分真心的疼惜。
福英像没听见,脚步不停。田埂上的泥土湿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晃了晃,却没倒下。
到了自家那片贫瘠的菜地,她放下竹篮,拿起墙角的锄头,猛地砸进地里。一下,又一下,锄头与泥土碰撞的声音沉闷而压抑,震得她胳膊发麻,虎口生疼。
日头渐渐升高,晒得她头皮发烫,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进干涸的泥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她不歇气地翻着地,拔着草,仿佛只有这样高强度的劳累,才能压下心底那翻江倒海的痛楚和屈辱。
孙有财吊在树上的模样、村民的议论声、沈家仆役的冷漠,像一根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可她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机械地挥动着锄头,直到夕阳西下,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红。
地里的草拔得干干净净,土也翻得整整齐齐,福英才停下动作。她直起身,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眼前阵阵发黑,却倔强地撑着锄头,没让自己倒下去。
远处,孙婶来叫她回家吃饭,远远地喊:“福英,别干了,再干下去身体该垮了!”
福英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拿起竹篮,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家的方向挪去。
煤油灯的光昏黄摇曳,映着桌上简单的饭菜: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还有两个硬邦邦的韭菜馍馍。福英坐在桌角,手里捏着筷子,半天只扒拉了两三口粥,米粒在嘴里嚼着,没半点滋味。
“娘,你咋就吃这么点?”二女儿孙承男把一个韭菜馍馍往她面前推了推,小脸上满是担忧,“吃点馍馍吧,垫垫肚子。”
福英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把筷子往碗上轻轻一放。
旁边的大儿子孙承儒放下碗,眉头皱了皱,语气带着点少年人的理所当然:“娘,你也别太矫情了。爹他就是一时糊涂,男人嘛,难免会犯这种错,你揪着不放,家里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话像一根刺,猛地扎进福英心里。她抬起眼,看着已经长成像半大汉子的儿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孙婶顾不上细嚼嘴里的饭,一手端着小碗,一手拿着勺子,正给三儿子孙承言喂稀饭。粥勺送到嘴边,孙承言张着小嘴懵懂地咽下,小脸上沾了点粥渍。她又舀了一勺,转向四女儿孙承弟,含糊地附和着孙承儒的话:“承儒说得对,事儿都过去了,你别钻牛角尖。好好吃饭,明天还得下地呢。”
孙承男不服气地瞪了哥哥一眼:“哥,你咋能这么说?爹做错了事,娘难过还来不及呢!”
“我这不是为了这个家吗?”孙承儒梗着脖子,“难道你想让爹被沈家逼得没法过日子,我们都跟着喝西北风?”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夹杂着孙婶喂孩子时轻声的哄劝。福英重新拿起筷子,却再也没了半点胃口。她看着眼前的儿女,看着这个让她窒息的家,只觉得满心都是寒凉。
露水打湿了窗纸,天还没亮,福英就睁着眼躺在床上。这已经是她第五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一些让她痛心的场景。
她悄声起身,摸到木镜前,昏暗中隐约看见自己颧骨凸起,眼窝陷得厉害,原本还算厚实的头发一梳就掉一把,落在衣襟上,白花花的几根格外刺眼。
“娘,你醒了?”二女儿孙承男端着水盆进来,见她对着镜子发怔,放下盆走过去,看清她鬓角的白发时,眼圈一下子红了,“娘,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福英抬手抹了把眼角,声音沙哑:“老了,自然就有了。”
正说着,孙有财骂骂咧咧地闯进来,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狠狠捶了下炕:“该死的沈家!竟让报亭老板把我辞了,这往后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福英没看他,只是拿起梳子,一下下梳理着掉得厉害的头发,语气平静得可怕:“日子总得过。”
“过?怎么过?”孙有财瞪着她,“你以为我愿意得罪沈家?要不是那个女人……”
“爹!你别再提了!”二女儿孙承男忍不住打断他,“娘这几天一口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人都瘦脱形了!”
孙有财愣了愣,看向福英。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背影单薄得像片枯叶,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晃得人眼疼。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福英放下梳子,拿起墙角的锄头。二女儿孙承男拉住她:“娘,你歇会儿吧,你这样下去会垮的。”
“没事。”福英掰开她的手,声音轻得像风,“多干点活,累了,兴许就能睡着,就能吃下东西了。”
她走出屋,清晨的风带着寒意,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地里的草又长了出来,她挥动着锄头,动作机械,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