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的火光映得福英脸颊暖融融的,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白蒙蒙的水汽顺着锅盖边缘往上涌,氤氲了半间屋子。她往铜盆里舀了两瓢热水,又兑了点凉水,伸手试了试温度,才扬声朝屋外喊:“有财,娘,水烧好了,快来洗脚嘞!”
孙有财刚从村口的报亭回来,藏青色的褂子上沾了点灰尘,袖口卷着,手里还拎着没卖完的几份晚报,闻言应了一声,把报纸往八仙桌上一放,搓着手走进来。孙婶也扶着门框跟进来,手里攥着块干净的布巾。
“可算能歇歇了。”孙有财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把脚伸进木盆里,舒服地叹了口气,“守了一天报亭,腿都僵了,这水烫得正好。”
福英笑着往他脚边凑了凑,拿起布巾帮他擦着脚踝:“天天站着坐着的,腿肯定累,烫烫脚活血。”
孙婶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福英又给她端来另一盆温水,顺手帮她褪了鞋袜。孙婶的脚背上爬着几道皱纹,趾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她把脚放进水里,看着福英忙前忙后的样子,话锋一转便落到处事上:“福英啊,你们俩成亲也有些年头了,趁着我身子还硬朗,能帮你们带,早点再要一个。多几个孩子作伴,将来你们老了也多个人孝顺。”
福英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脸颊唰地红了,低头继续擦着孙有财的脚,声音细若蚊蚋:“娘,我知道了,我和有财心里有数。”
孙有财却忽然嗤笑一声,往椅背上一靠,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娘,这事儿急不来。”他瞥了眼身旁垂着头的福英,话里带刺,“跟她同房有啥意思?整天木头似的,不声不响也没个反应,倒像是我在跟块石头打交道。”
这话一出,灶房里的水汽仿佛都凝住了。福英的脸瞬间褪去血色,手里的布巾攥得发紧,指节泛白,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只听见木盆里的水轻轻晃荡的声音。
孙婶却没呵斥孙有财,反倒顺着他的话头,看向福英的眼神添了几分责备:“有财这话虽糙,但也在理。”她放下脚,身体往前倾了倾,语气带着点急切,“福英啊,夫妻间哪能这么死板?你也主动点,别总跟个死人似的杵着,冷冰冰的谁能热络起来?”
“娘……”福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肩膀微微发颤,却还是没敢抬头。
“你看看你,”孙婶皱着眉,语气更重了些,“有财是家里的顶梁柱,白天守报亭够辛苦了,晚上回来想图个温存,你倒好,总是这副模样。想再生个娃,你就得学着活络点,多顺着他点,夫妻心气顺了,事儿才能成啊。”
孙有财在一旁听得舒坦,哼了一声:“娘说得对,她要是能懂点情趣,也不至于这么久没动静。”
福英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砸进木盆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猛地站起身,攥着布巾的手微微发抖:“我……我去收拾碗筷。”
“站住!”孙婶喊住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话还没说完呢!今晚起,你主动点伺候有财,别再让他寒心。这生娃的事,耽误不得!”
福英咬着下唇,强忍着哭腔,没应声,转身快步往灶台那边走。
夜色浸着凉意,灶房的灯火早已熄了,唯有卧房还留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映得窗纸泛着淡淡的光晕。福英铺好被褥,指尖攥得发紧。
孙有财洗漱完进来,脱了褂子就往床上躺,背对着她,语气淡淡的:“早点睡,明早还得去守报亭。”
福英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慢慢挪到他身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她的指尖带着点凉意,刚触到布料就想缩回,却还是硬着头皮,声音细弱:“有财,你……你累不累?”
孙有财愣了一下,转过身,眼神里满是诧异,随即又染上几分讥讽。没等福英再说什么,他忽然一把挥开她的手,语气陡然尖锐:“你这是干啥?”
福英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低着头讷讷道:“我……我就是想伺候好你……”
“伺候?”孙有财嗤笑一声,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像带着刺,“你今儿个怎么突然活络了?先前那股子木头劲儿呢?”他猛地坐起身,语气里满是嫌恶,“这么主动,倒像是窑子里的女人,透着股子风骚劲儿,真让人恶心。”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直直扎进福英的心口。她猛地抬起头,眼里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她不过是想顺着婆婆的话,学着主动一点,怎么就成了“风骚”,成了“恶心”?
“我没有……”她的声音哽咽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没有?”孙有财挑眉,语气更冲了,“那你方才那模样是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啥主意,不就是想多生几个娃拴住我?告诉你,就算你这样,我也不稀罕!”
他说完,猛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往旁边的躺椅上一坐,冷冷道:“你自己睡吧,看着你这副样子,我倒胃口。”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福英苍白的脸。她蜷缩在床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像小猫似的,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主动是错,不主动也是错,在这个家里,她仿佛怎么做都讨不到一句好。
夜色越来越浓,寒意透过窗缝钻进来,裹着她单薄的身子。福英把脸埋进枕头里,泪水打湿了枕巾,心里只剩下无尽的委屈和绝望。
次日,天刚蒙蒙亮,鸡叫头遍的声音划破了院子的寂静。福英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起身,眼底的青黑遮都遮不住,昨夜的泪水像是抽干了她浑身的力气,连抬手叠被子都觉得费劲。
她刚走到灶房准备生火,孙婶就挎着菜篮子进来了,一进门就瞥见她憔悴的模样,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看看你这副鬼样子!”孙婶把菜篮子往灶台上一墩,声音尖利,“昨晚让你主动点伺候有财,你倒是把人给气到躺椅上睡了一夜?我孙家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福英手里的火柴梗“啪”地断了,她低着头,声音沙哑:“娘,我……”
“你什么你!”孙婶打断她,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连自己家的男人都留不住,还能干点啥?有财要是在外头有了心思,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福英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咬着唇不敢作声。孙有财这时也走进灶房,昨晚的火气还没消,瞥了眼福英,语气冷淡:“娘,跟她废话啥,说了也没用。”
“你看看你男人都这么说了!”孙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是村里男人说得对,娶媳妇得娶个活络的,你倒好,闷葫芦似的,守着你都觉得憋得慌!”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地里的白菜也快长老了,你今儿个别在家待着了,早点去镇上卖货,接着摆摊卖白菜赚钱!挣了钱,也能给家里添点补贴,别总在家吃闲饭,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可是娘,我……”福英抬起头,眼里满是为难,她昨晚哭了半宿,身子实在发虚,而且镇上离这儿远,来回得走两个时辰。
“可是什么!”孙婶瞪着她,“这点苦都吃不了?家里要开销,有财守报亭也挣不了几个钱,你不出去赚钱,等着喝西北风吗?”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威胁,“要是再赚不到钱,又留不住有财,你就别在这个家待了,我们孙家可养不起你这种没用的媳妇!”
孙有财在一旁喝着凉水,冷冷地补了句:“娘说得对,赶紧去,别耽误了时辰,晚了镇上赶集买菜的人都没了。”
福英的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再反驳。在这个家里,她没有反驳的资格。她默默点点头,拿起墙角的扁担和白菜筐,声音细若蚊蚋:“我知道了,娘。”
孙婶看着她顺从的样子,脸色才稍缓,却还是没好气地说:“赶紧走,天黑前必须回来,别在外头磨蹭!”
福英挑着扁担走出院子,清晨的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刮得疼。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家的屋顶,心里一片茫然。赚钱,栓住男人,生娃,这些事情像一座座大山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
扁担压在肩上,沉甸甸的,就像这个家带给她的重量,一步一步,逼着她往镇上的方向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