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酒店时,月光已经漫过天井的青砖,像泼了一地的水银。
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石板,缝隙里还嵌着去年的桂花,被月光一照,竟渗出些微甜的香。
老板娘给他们留了两间上房,门对门开在回廊两侧,雕花窗棂是苏式特有的冰裂纹,橘色的灯光从裂纹里漏出来。
把廊下那丛湘妃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会动的水墨画——
竹枝被风推得轻轻晃,影子就在青砖上舒展腰肢,活像穿绿衫的姑娘在跳舞。
夏紫嫣刚把给婉儿挑的苏绣帕子摆进梳妆盒,那盒子是酸枝木做的,边角雕着缠枝莲。
帕子上的荷塘图案一挨上莲纹,竟像真有蝴蝶从布上飞出来,停在盒盖上扇翅膀。
她正要用指尖去碰,就听见隔壁传来林老头的笑声,那笑声粗粝又响亮,像块石子投进了静水里,把满廊的月光都震得发颤。
她赶紧扒着门缝往外看,廊下挂着的走马灯正好转到“嫦娥奔月”,灯影里,林老头正坐在竹椅上。
烟杆在手里转着圈,黄铜烟锅磨得锃亮,映着他眼角的皱纹。
苏锦晨站在他面前,藏青色的衣襟被夜风吹得轻轻鼓,耳朵红得像被晚霞染过,连耳垂上的绒毛都看得清。
“徒儿,你自己说说。”林老头磕了磕烟杆,火星在暮色里明灭,像只被困住的萤火虫。
“夏家双胞胎姐妹,白芷,还有蛇仙令狐岚岚,她们四人,你最想娶谁?”
苏锦晨的脸“腾”地涨成了关公脸,比天井里挂着的红灯笼还要红三分。
手里的青铜鼎差点没攥稳,鼎身饕餮纹的棱角硌得手心发麻,像有小石子在肉里滚。
他张了张嘴,喉结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似的上下滚动,半天没挤出一个字,眼睛慌乱地瞟着天井里的石榴树——
树上的红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流苏扫过石榴叶,发出“沙沙”的响,倒像谁在暗处偷笑,笑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怎么?这还不好说?”林老头故意拖长了调子,烟圈从鼻孔里冒出来,在月光里散成淡淡的雾,竟在半空凝成朵莲花的形状。
“是紫嫣的活泼讨喜,还是紫薇的温柔贴心?是白芷的灵秀通透,还是岚丫头的热烈直接?”
他每说一个名字,烟杆就在掌心敲一下,像在算盘上拨珠子,要把这些姑娘的好处都算个清楚。
夏紫嫣在门后捂着嘴偷笑,指缝里漏出的气吹得门帘上的流苏打卷。
她捅了捅身边的夏紫薇,指尖沾着点刚才吃的桂花糕屑:“你听你听,林伯这是在替锦晨哥开选妃大会呢。”
她突然压低声音,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
“你说他会选谁?我赌是令狐姐姐,上次在雷峰塔,他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像有蜂蜜在里面泡过似的。”
夏紫薇的指尖缠着莲丝,莲丝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像极细的银丝。
她望着窗纸上苏锦晨模糊的影子,那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肩膀挺得笔直,倒像株受了惊的青竹。
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被风一吹就散:“谁知道呢,也许……他自己都没弄明白。”
说话时,她指尖的莲丝突然缠上了窗台上的月光,像在织一张透明的网。
回廊上的苏锦晨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细得像蚊子哼,要不是夜静。
恐怕连林老头都听不清:“林伯您别取笑我了,我们就是……就是朋友。”
“朋友?”林老头挑了挑眉,花白的眉毛在灯下像两撇沾了雪的毛笔,烟杆往他脚边的青石板上敲了敲。
“紫嫣为了给你摘莲子,差点掉进长白山的暗河,当时她手里还攥着给你留的那颗最大的。
紫薇的莲丝帕,针脚里全是你喜欢的蓝莲花,连花瓣上的露珠都绣得活灵活现。
白芷把千年灵力都渡给你,自己困在神针里,连见你一面都难;岚丫头为了护你,敢跟影煞拼命,银线都断了三根——
这叫普通朋友?”他越说越起劲,烟杆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像在敲苏锦晨的糊涂脑袋。
苏锦晨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麻的感觉顺着血管蔓延开,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他想起白芷蓝光里的笑,那笑容比长白山的雪光还要干净,睫毛上总沾着点灵力凝成的星子。
想起令狐岚岚挥着银线骂他笨蛋,骂完了却偷偷把烤好的鱼塞进他手里,银线缠着他的手腕,像系了个暖融融的结。
想起夏紫嫣递糖时的雀跃,糖纸在她手里转得像小风车,糖渣沾在嘴角,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
想起夏紫薇缝补时的专注,莲丝在她指间翻飞,把他破了的袖口补成朵含苞的莲花。
每个画面都像浸了蜜的莲子,甜得让人发慌,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涩。
“我……”他刚要辩解,就被林老头打断了。
“不会吧,难不成你四个都想娶啊?”林老头故意瞪大了眼睛,烟杆在手里转得飞快,像耍杂技似的。
“可现今社会制度,可不允许三妻四妾啊。”他突然凑近苏锦晨,胡子上的烟味混着薄荷香扑过来,声音压得像说悄悄话。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把四个都揣进怀里,像揣玄鳞那样?”
“林伯!”苏锦晨的脸彻底红透了,像被正午的太阳烤过的石板,连脖子根都泛着红。
他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正好撞在廊柱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柱上的对联都簌簌掉灰。
引得玄鳞从他怀里探出头,小龙的鳞片在月光下闪着金绿的光,对着林老头龇了龇牙。
露出针尖大的小牙,尾巴尖卷住苏锦晨的手腕,像在替他解围,又像在说“别欺负我主人”。
“哟,这小龙还护主呢。”林老头被逗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伸手想去摸玄鳞的头,被小龙敏捷地躲开了,脑袋往苏锦晨怀里钻,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
“看来它都比你明白,知道心疼人。”他突然收起玩笑的神色,烟杆在石桌上轻轻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桌上,像撒了把细盐。
“其实啊,这心里的秤,比定海神针还准,你闭上眼睛想想,谁的名字一冒出来,你心跳得最厉害?”
苏锦晨乖乖地闭上眼睛,黑暗里立刻闪过四幅画面:白芷坐在蓝光里数莲子,指尖捏着颗最大的,笑着说“这个给你”。
令狐岚岚挥着银线骂他笨蛋,银线却悄悄绕成个保护罩,把他护在中间;夏紫嫣举着糖葫芦朝他跑,红果子在风里晃,像串小小的灯笼。
夏紫薇站在荷塘边对他笑,手里的莲丝帕被风吹得贴在她脸上,蓝莲花印在她颊边,像朵会害羞的胎记。
四个影子像走马灯似的转着,最后重叠在一起,变成朵模糊的蓝莲花,花瓣上还沾着银线、糖葫芦渣和莲丝,在黑暗里轻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