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放晴时，省道上的积雪已被铲雪车推到路边。
堆成两道白花花的雪墙，墙顶还结着层晶莹的冰壳，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赵虎打着哈欠发动车子，钥匙插进锁孔时“咔哒”一声轻响，引擎“突突”转了两下才平稳启动，排气管喷出的白雾像条小蛇，瞬间消散在料峭的晨光里。
“昨儿个雪下得邪乎，鹅毛片子似的，我还以为得困到后天才走呢。”
他揉着眼睛拧开收音机，里面正放着段东北二人转，唢呐声欢快得像要从喇叭里蹦出来，“这天气赶道正好，不冷不热的，路上也清净。”
紫薇扒着车窗看雪景，阳光斜斜地洒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她赶紧从背包里翻出副墨镜戴上，镜片上立刻映出成片的白。
“赵哥，沈阳的老边饺子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么神？”
她啃着最后一块红薯干，琥珀色的果肉在齿间越嚼越甜，渣子掉在鹅黄色羽绒服上，像撒了把碎金。
“锦晨哥说你就惦记着那口，昨晚做梦都在吧唧嘴，还嘟囔着‘海参馅的给我留俩’。”
赵虎嘿嘿笑，方向盘打了个轻巧的弯，超过辆慢悠悠的拖拉机，车斗里的白菜帮子上还沾着雪。
“那可不！老边饺子一百多年的字号，从清朝就有了，煸馅里加海参的，咬一口能鲜掉眉毛。”
他突然转头冲苏锦晨挤眼睛，眼角的笑纹挤成了朵菊花。
“不过你请我吃，可不能抠搜，得点那最贵的全家福，海参鲍鱼虾仁一样不能少，少一样我跟你急。”
苏锦晨正帮白芷整理驼色围巾，指尖触到她冻得发红的耳垂。
像碰着颗冰凉的樱桃，便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手宝，绒毛外套蹭着她的手背，软乎乎的。
“再忍忍，到沈阳就暖和了，城里有暖气，热得能穿单衣。”
他看着白芷把暖手宝捂在掌心，眼镜片上蒙了层薄雾，像笼着层烟雨。
车子一路向南，雪渐渐少了，路边的树也从光秃秃的松树变成了带点绿意的杨树，枝头鼓着小小的芽苞，像藏着春天的秘密。
夏紫嫣换了赵虎开车，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指关节在真皮方向盘上轻轻打着节拍。
后视镜里的长白山轮廓越来越模糊，最后缩成地平线上的一道淡影，像水墨画里晕开的墨痕。
“还有俩小时到沈阳，”她扫了眼导航，蓝色的路线在屏幕上蜿蜒。
“锦晨，你说的银行在饭店旁边哪个位置？别到时候找不着，耽误吃饺子。”
“老边饺子馆对面就有个建行，玻璃幕墙的楼，特显眼。”
苏锦晨从背包里翻出钱包，黑色的皮质钱包边缘磨得发亮，里面还揣着夏紫嫣之前给他的银行卡，金属卡面映着他的影子。
“取了钱正好吃饭，省得来回跑。”他想起那五百万，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那是夏紫嫣和紫薇治病给他的钱，他本想还给她们，毕竟这关系都快成一家人了。
可她们总说朋友间不用算这么清，如今能请赵虎吃顿好的，也算是尽了心意，不然总觉得欠着人情。
进沈阳城时正是午后，阳光透过高楼的缝隙洒下来，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赵虎指挥着夏紫嫣把车停在老边饺子馆门口的停车位，黄色的实线在地上划得笔直。
他指着对面那栋玻璃幕墙的建筑：“那就是建行，Atm机在一楼拐角，有个红色的牌子，我陪你去。”
苏锦晨摇摇头，把背包递给白芷，背包带子上还挂着个玉兰花挂坠，是紫薇给编的。
“你们先进去占座，找个靠窗的位置，我取了钱就来。”
他穿过马路时，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飘过脚边，银杏叶的金边在阳光下闪着。
城里的空气里混着汽车尾气和烤红薯的味道，甜丝丝的，和山里的清冽截然不同，像换了个世界。
银行里很暖和，暖气开得足，进门时热流扑面而来，苏锦晨脱了外套搭在臂弯里，露出里面的灰色毛衣。
排队时指尖在Atm机上按密码，数字键的触感冰凉，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他想起赵虎给的卫星电话，银灰色的机身沉甸甸的，侧面的老虎头标志磨得发亮，边角还特意做了防滑处理。
那电话一看就价值不菲，赵虎嘴上说着“户外新款”，其实八成是特意托人买的，这份心意，哪是一顿饺子能还清的，得记在心里。
取完钱揣进内袋，厚厚的一沓隔着毛衣都能摸到棱角，像揣了块暖砖。
苏锦晨走出银行时，正看见赵虎在馆子门口跟人唠嗑，军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印着老虎头的卫衣，虎头的眼睛绣得金灿灿的。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苏兄弟，”他冲对方拍着胸脯，军大衣的扣子“啪嗒”响。
“长白山里过过命的！暗河里徒手抓鱼，比我当年还勇！”
那人是馆子的伙计，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红马甲，领口磨出了毛边。
闻言笑着往里面让：“赵哥的朋友就是贵客，里面请！刚包好的煸馅饺子，皮薄馅大，要不要先上两盘垫垫？”
他的围裙上沾着面粉，像落了层雪。
馆子里头暖意融融，红木桌子擦得锃亮，能映出人的影子，墙上挂着幅老沈阳的水墨画，画里的马车在雪地里走着，赶车人披着棉袄。
夏紫嫣和紫薇已经占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车水马龙的街景，白芷正低头看着手机。
屏幕上是毕节草海的照片，一群候鸟正掠过水面，翅膀拍打着浪花，像撒了把银粉。
“取到了？”夏紫嫣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笑意，嘴角弯成了月牙。
“赵哥正跟人吹你在暗河里徒手抓鱼呢，说你抓的鱼比他还高。”
苏锦晨把钱悄悄塞进背包夹层，拉链拉得轻响，在白芷身边坐下，木椅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他就爱瞎吹，暗河里的鱼也就巴掌大。”
他拿起菜单翻着，牛皮纸的菜单边缘卷了角，手指在“全家福饺子”那栏敲了敲。
“再来个酸菜白肉锅，配着饺子吃暖和，酸菜得是酸白菜，别放别的。”
赵虎搓着手坐过来，鼻子尖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草莓，他往手上哈了口气，白气在空气里散开。
“我可没瞎吹！苏兄弟当时在暗河里，一手一个，抓的鱼比你这菜单还长！”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时能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混着点雪的清冽。
“对了，那卫星电话用着还行？我托人从德国带的，防水等级Ip68，扔冰河里泡三天都没事，信号强得很，珠峰上都能用。”
“还没来得及用，”苏锦晨给他倒了杯热茶，茶水在白瓷杯里晃出涟漪。
“不过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太贵重了，让你破费了。”
赵虎摆手，茶杯在他手里转着圈，茶水晃出细细的纹路。
“跟我客气啥？你们回贵州山路多，弯弯曲曲的，有那电话，遇事能及时联系。
我也放心，再说了，等我去毕节，还指望你当导游呢，带我看看草海的鸟，尝尝酸汤鱼。”
他突然眼睛一亮，像发现了新大陆。
“对了，把你们车上那两瓶茅台拿下来呗？我瞅着是三十年的，瓶身上的标签都泛黄了，今儿个咱哥俩好好喝点，不醉不归。”
夏紫嫣正跟伙计交代要焦一点的烤肠，闻言回头瞪他，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扇了扇：“你想灌醉他？等会儿还得开车呢，山路不好走，出点事咋办？”
“放心，”苏锦晨笑着起身，毛衣的领口蹭着下巴，有点痒，“我去拿，让紫薇跟你换着开，她开车稳当，明天早上酒气就散了，我来开后半段，保证没问题。”
他走出馆子时，阳光正好斜照在车身上，积雪在引擎盖上化成小小的水洼，映着蓝天白云，像块透明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