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花覆盖了田野和屋顶,将城关镇染成一片素白。严寒仿佛不仅冻结了土地,也凝固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流动的活力。夜校在“驻点指导”下,变得如同一潭死水,课程内容刻板而无趣,学员们机械地来去,往日那种求知若渴的热忱几乎荡然无存。
林枫的生活被限制在了一条固定的轨迹上:家——夜校——家。钱干事的监视无处不在,如同附骨之疽,让他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空间和自由行动的可能。他甚至能感觉到,连他去合作社例行查看生产情况时,身后也总有若有若无的视线。
表面的顺从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知识的传递,被迫转入了一种近乎原始的、“点对点”的隐秘模式。林枫放弃了任何成体系的传授,转而将核心的理念和基础知识,拆解成无数个零散的“碎片”。
在夜校课堂上,讲解“水”字时,他会看似无意地提及“流速与冲力的关系”;讲到“铁”字,会引申不同金属的特性与用途。这些知识点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巧妙地编织进毫无破绽的文化教学之中,等待着有心人去发现和串联。
苏念卿成了这些“知识碎片”最重要的传递节点。她利用妇女之间天然的交往渠道——一起纳鞋底、缝补衣物、交流腌制咸菜的方法——在闲聊中,将一些简易的农具保养技巧、识别常见故障的诀窍,以“老家带来的土经验”或“听别人说起过”的方式,悄然扩散出去。她的温和与可信,让这些信息更容易被接受和记住。
王铁柱则成了连接外部“星火”的关键。他利用农机站检修设备、下乡服务的便利,将林枫用密写方式(比如用米汤书写,遇碘显影)写在废旧报纸边角或包装纸上的简图、思路,传递给青石峪的周支书,甚至更远一些、曾对林枫技术表示过兴趣的其它公社的可靠人员。这些传递过程风险极高,每一次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然而,压迫愈深,反抗的形式也愈发激烈和绝望。
一天傍晚,风雪交加,王铁柱顶风冒雪来到小院,他的眉梢挂着冰凌,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愤怒。
“林工!”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积雪,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你猜怎么着?柳林互助组那帮兔崽子,他们……他们自己偷偷照着被拆掉的那台抽水机的样子,用废旧零件和木头,硬是又‘搓’出来一台!”
林枫猛地站起身,眼中充满了震惊:“什么?他们……他们怎么敢?”
“怎么不敢?”王铁柱眼圈有些发红,“秋汛的时候差点淹了苗,他们怕了!也憋屈够了!几个老把式带着年轻人,凭着记忆和你以前画过的草图,躲在废弃的砖窑里,一点点敲打出来的!虽然粗糙,比不上原来那台,但真能抽水!”
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沉重的夜幕。这不再是简单的“合规维修”,而是赤裸裸的、基于理解和记忆的“复制”!这是基层群众在用最直接、最朴素的方式,宣告他们对能够改善自己生活的技术的渴望和扞卫!
“他们……太冒险了!”林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既有为这种勇气产生的震撼,更有为他们处境感到的深深忧虑。
“冒险?”王铁柱冷笑一声,“他们都想好了,要是被发现了,就说是孩子们瞎胡闹弄着玩的,大不了把东西砸了,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抓起来吧?”
这种带着悲壮色彩的抗争,让林枫久久无言。他意识到,当正规渠道被彻底堵死,希望被一次次碾碎,地火便会以这种看似无序、却充满原始力量的方式奔涌而出,灼烧一切试图压制它的枷锁。
与此同时,苏念卿也从妇女们的闲谈中捕捉到了一些信息。红星合作社有几户人家,悄悄仿制了那种杠杆捣衣杵;甚至有人尝试着用林枫以前提过的思路,改进自家院里的手推车……这些行动规模小,极其隐蔽,却如同星火,在冰雪覆盖的荒原下悄然蔓延。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记着你,记着你教的东西。”苏念卿轻声对林枫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感动,有骄傲,也有挥之不去的担忧。
林枫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雪花扑打在玻璃上,迅速融化成水痕,如同泪水。他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波澜。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感受到,他所播撒的,早已不仅仅是技术,更是一种“人定胜天”、“敢于创造”的信念。这种信念,一旦在群众心中扎根,便拥有了任何强权都无法轻易扼杀的生命力。
寒冬已至,万物肃杀。但在厚厚的冰雪之下,地火正在奔涌,星火正在蔓延。压迫与反抗,控制与挣脱,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以一种更加隐秘、也更加壮烈的方式,持续上演着。林枫知道,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后,是无数被唤醒的、沉默而坚韧的力量。前路或许更加艰险,但希望,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真切而蓬勃地存在于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