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在一种异样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没有了那些经过改良、效率更高的设备,田野里的劳作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种纯粹依赖人力和原始工具的状态。打谷场上,脱粒机的轰鸣声稀疏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连枷起落的闷响和人力扬场的沙沙声。进度明显慢了下来,社员们需要付出更多的汗水和时间。
红星合作社的打谷场边,那几台被拆除了关键部件、只剩下空壳的播种机和脱粒机,像被肢解的巨人,沉默地躺在角落里,覆盖着防雨的草席,显得格外刺眼。社员们经过时,都会下意识地避开目光,或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孙社长更是很少再到打谷场来,仿佛不愿面对这令人心碎的景象。
这种“断腕”之痛,真切地发生在每一个被强制处理了设备的合作社。生产效率的暂时倒退,是对那纸文件最直接、也最无声的控诉。
林枫变得更加深居简出。他依旧去夜校上课,但课后便立刻回到小院,几乎不再与任何学员有工作之外的交流。他的课堂教学依旧严谨,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烬,失去了往日的热情与光芒。他像是在主动践行着某种“自我隔离”,以减少可能带给别人的麻烦。
只有回到小院,关上那扇薄薄的木门,在苏念卿面前,他才会偶尔流露出深藏的疲惫与痛苦。
这天夜里,天气闷热,预示着雷雨将至。两人坐在院中纳凉,都没有说话。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雷声。
“今天……看到合作社的人在用手工脱粒,”苏念卿轻声打破沉默,手里无意识地摇着蒲扇,“比用机器的时候,慢了好多。大家都很累。”
林枫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声音低沉:“我知道。这是我的错。如果当初不那么激进,也许……”
“不是你的错!”苏念卿打断他,语气罕见地激动起来,“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大家能轻松点,日子能好过点!是那些人不分青红皂白!是那些规矩太死板!”
林枫转过头,在黑暗中依稀能看到她因激动而微微发亮的目光。他伸出手,握住她摇扇的手,让她停下来。
“念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温柔,“我没有后悔做过那些事。我只是……觉得无力。看着好东西被毁掉,看着大家重新受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坦诚让苏念卿的心软了下来。她反手握住他宽厚却冰凉的手掌,低声道:“我们都知道,那不是好东西。用过的人都知道。这就够了。”她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勇气,说出了埋藏心底许久的话,“而且,我觉得……我们并没有真正失败。”
林枫微微一怔,看向她。
苏念卿的目光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坚定:“那些被拆掉的机器,是看得见的东西。可你教给大家的道理,那些看图纸的方法,那些省力的思路,那些遇到问题肯动脑筋琢磨的劲儿,这些东西,是拆不掉的!它们像种子,已经撒下去了,在王技术员心里,在孙社长心里,在小陈那些年轻社员心里,甚至……在青石峪周支书心里!只要种子在,总有一天会发芽!”
她的话语,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林枫被阴霾笼罩的心田。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信念和力量。
是啊,他一直在纠结于有形之物的毁灭,却忽略了无形之物的生长。技术的载体可以被摧毁,但知识、技能、创新的思维一旦被唤醒,便如同星火,散入心田,难以彻底扑灭。
“你说得对……”林枫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也重新有了力量,“器物可毁,志不可夺。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沉溺于失去的痛苦,而是守护好这些已经播下的‘种子’,等待合适的时机。”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夜空,此时,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黑暗,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院中的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带来一股沁凉的泥土气息。林枫拉着苏念卿快步回到屋内,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屋内,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温暖而稳定。
“这场雨下得好,”林枫看着窗外如注的暴雨,眼神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清明,“洗刷天地,也让人清醒。”
苏念卿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重新挺直的脊梁,心中充满了欣慰。她知道,那个坚韧不拔、永不言弃的林枫,已经从挫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眼前的困境或许依旧,但他们内心的方向,却更加清晰和坚定。
断腕之痛,刻骨铭心。但也正是这切肤之痛,让他们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坚守的、无法被外力摧毁的财富——那便是深入人心的知识与信念,是那看似微弱、却蕴藏着燎原之势的星星之火。夏收的劳累与倒退是暂时的,而他们守护的“火种”,将在漫长的蛰伏后,指引着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