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组的正式谈话,像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头,在城关镇激起了层层涟漪。尽管没有立刻做出处理决定,但无形的压力已然实质化。夜校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一些原本活跃的学员,上课时眼神躲闪,下课便匆匆离去,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林枫被明确告知,提高班“涉及非教学内容的部分”需“暂停整改”。同时,领导小组要求夜校提交所有“非识字类”的教学计划和教材,进行“审核”。
春寒似乎更重了,连带着人心也蒙上了一层薄霜。
然而,林枫和苏念卿并未坐以待毙。表面的“暂停”之下,是更加隐秘而坚定的“暗度陈仓”。
提高班的课堂暂时沉寂了,但知识的传递并未停止。王铁柱的家,那个堆满零件和工具的小院,成了新的“课堂”。几个核心学员,以“找王技术员修农具”为名,聚在那里。林枫会“恰好”路过,或是王铁柱拿着“看不懂”的图纸去小院“请教”。在钳台和零件堆之间,原理的探讨、技术的交流在悄然继续。没有黑板,土地就是画板;没有讲义,经验和思路就是最好的教材。
“林工,您看这个传动比,俺总觉得这里还能再优化一下……”一个学员用树枝在地上画着草图,眼神热切。
林枫蹲下身,仔细看着,拿起一块小石头在图上某个位置点了点:“这里,齿轮的模数如果稍微加大,虽然加工难点,但承载能力和寿命会提升很多。现阶段条件不够,可以先记下这个思路。”
这种脱离了固定课堂的传授,反而更加贴近实际,充满了解决问题的迫切感和创造力。
苏念卿负责的基础班,成了他们坚守的另一个阵地。她将更多的技术常识和安全规范,巧妙地融入识字教学。教“水”字时,引申讲水的浮力、压力,提及古老的水车如何利用这些力量;教“铁”字时,讲解不同铁器的保养,自然带出如何防止农具生锈。她的讲解生动贴切,让学员们在不经意间吸收着知识的养分,却又让旁听的文教局干事抓不到任何把柄。
“苏同志讲得真好,听着有意思,还管用!”课后,常有妇女学员拉着苏念卿的手真诚地说。这份来自群众的认可,是支撑他们坚持下去的重要力量。
与此同时,林枫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地下”资料的整理和“火种”的保存上。他与苏念卿利用夜晚时间,将核心的技术图纸、关键数据、改进思路,用极细的笔迹誊抄在轻薄而坚韧的桑皮纸上,然后卷成小卷,塞进中空的竹竿、藏在墙缝的暗格、甚至混入苏念卿准备纳鞋底的碎布包里。这些分散隐藏的“火种”,承载着他们全部的心血和希望。
这天,林枫借口去邻村看望一位生病的老农,实际上去了一趟更偏远的青石峪。周支书见到他,又惊又喜,连忙将他拉进屋里。
“林老师,您咋还敢来?县里不是在查吗?”周支书担忧地问。
林枫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几张叠得小小的桑皮纸:“查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这是根据你们这里溪流情况,重新画的几种更省力提水装置的构想图,用料更简单,你们可以试着做做看。还有之前那几样小工具的加固方法,我也标在上面了。”
周支书接过那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卷,眼眶有些发热。“林老师,您放心!俺们一定把它藏好,琢磨透!绝不让您的心血白费!”
回程的路上,春风依旧带着寒意,吹在脸上有些刺人。但林枫的心却是一片火热。他看到了基层群众最真实的需求和最朴素的支持,这比任何官方的认可都更有力量。
傍晚,林枫回到小院。苏念卿正在灶前做饭,锅里咕嘟着简单的菜粥。看到他平安回来,她明显松了口气,连忙给他打水洗脸。
“顺利吗?”她一边盛粥,一边轻声问。
“顺利。”林枫洗了把脸,冰凉的水让他精神一振,“青石峪那边,没问题。”
两人坐在炕桌边,就着一碟咸菜,喝着热乎乎的粥。屋里没有点灯,借着灶膛里未熄的火光,能依稀看到彼此的脸庞。
“今天文教局的人又来听课了,”苏念卿小声说,“问了些问题,我都按咱们商量好的回答了。他们没说什么,但感觉……像是在找什么。”
“让他们找吧,”林枫语气平静,“只要我们行得正,做得实,就不怕。”他顿了顿,看着苏念卿在微弱光线下依然清亮的眼睛,“只是辛苦你了,要应付这些。”
苏念卿摇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不辛苦。能和你一起做这些有意义的事,我心里踏实。”
窗外,夜色渐浓,星子稀疏。小院里寂静无声,只有风掠过屋檐的细微声响。在这春寒料峭的夜晚,表面的平静下,是信念的坚守和希望的潜行。调查组的压力如同倒春寒,能冻伤娇嫩的花苞,却无法阻止深植于泥土的根系,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更加奋力地向深处扎去,汲取着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林枫和苏念卿,便是这深扎的根,在黑暗中,默默积蓄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