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尚未散尽,三辆自行车便停在了夜校略显斑驳的院门外。以县文教局一位姓王的副局长为组长,包含农业科、物资站人员的工作组,正式进驻了。
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寒暄客套。王组长,一个面色严肃、眼神锐利的中年人,径直走进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将公文包往桌上一放,便开始了工作。另外两名组员,一个开始清点教室里的桌椅、教具,另一个则直接要求查看夜校所有的教学记录、财务账目和学员名册。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院中麻雀的啁啾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苏念卿按照事先的准备,将整理好的识字教案、文化课本以及那份“符合要求”的教学计划,平静地交了上去。她站在一旁,看着那位组员快速翻阅着,手指在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搜寻着什么可疑的痕迹。
“就这些?”组员抬起头,目光带着审视,“关于农机具改造、技术推广相关的教案、图纸、数据记录呢?”
“夜校的主要任务是扫盲和文化普及,”苏念卿声音平稳,按照与林枫商量好的口径回答,“您手中的就是全部的教学资料。其他一些生产经验的交流分享,属于学员间的自发讨论,并未形成正式的教案。”
组员显然不信,但也无法立刻找出破绽,只是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资料重重一放。
另一间教室里,王组长亲自“约谈”林枫。没有客套,直接切入主题。
“林枫同志,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在夜校期间,大量从事与办学宗旨不符的技术推广活动,甚至私自改造农机具,干扰了县里的统一规划。这些问题,你需要深刻认识,如实交代。”王组长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枫坐在他对面,腰背挺直,目光平静地迎向对方审视的眼神:“王组长,夜校的工作,始终围绕提升群众文化水平和生产技能展开。我们教授识字,也分享与生产生活相关的实用知识和安全规范。至于农机具,我们只是针对使用中出现的问题,进行了一些基于原理的探讨和力所能及的维护改进,所有过程都有记录,并且取得了积极的效果。红星合作社和农机站可以提供证明。”
“效果?证明?”王组长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用非标准的零件,拼凑出来的东西,能有什么可靠的效果?你们这是无组织无纪律,是对国家财产不负责任!那些所谓的‘记录’,谁知道是不是为了应付检查事后编造的?”
这种近乎蛮横的质疑,让林枫的眉头微微蹙起,但他依旧保持着克制:“王组长,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设备是否好用,群众最有发言权。数据记录是否真实,可以多方核实。”
“群众?群众往往只看眼前利益!”王组长提高了声调,“我们要看的是大局,是长远!你们这样搞,破坏了规矩,带坏了风气!今天你能改播种机,明天他就能改拖拉机,后天是不是连国家的工厂设备都敢动了?还有没有点纪律观念?”
扣帽子,上纲上线。这是最常见的施压手段。
林枫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在这种预设了立场的对话中,单纯的技术和事实辩驳,力量是有限的。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王组长,我和夜校的同志们,所做的一切,初衷都是为了能让大家的生产更顺利,生活更方便。我们遵守的是科学规律和为群众服务的纪律。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有哪些具体做法与上级的规定存在理解上的偏差,我们愿意在弄清原则的前提下进行调整。但我们坚信,将知识和技能用于改善生产、服务群众,这个方向是没有错的。”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既表明了愿意遵守原则的态度,又坚守了自身的价值和信念底线。
王组长盯着林枫,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的慌乱或妥协,但他失败了。林枫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像山间的磐石。
第一次正面交锋,在一种僵持的气氛中暂时告一段落。
工作组开始了更细致的“清查”。他们翻箱倒柜,查阅每一本笔记,核对每一笔微小的收支,甚至找来了几位“表现积极”的学员单独谈话,试图找到林枫“偏离方向”、“煽动学员”的证据。
然而,他们遇到的,是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无声抵抗。
被问话的学员,要么说“林老师就是教我们认字,讲讲怎么用农具省力气”,要么说“苏同志教我们认药草,算工分,可实用了”。关于那些具体的改良技术,大家要么表示“听不懂”,要么就是“王技术员弄的,俺不清楚”。
王铁柱那边,更是被查了个底朝天。但他早有准备,所有改造记录清晰,零件来源(大多是废旧利用)明确,账目分文不差。工作组的人看着那一摞摞详实的记录和堆放整齐的“废料”,也只能皱着眉头,无功而返。
一天下来,工作组除了确认夜校识字教学“基本规范”外,竟没能抓住林枫任何实质性的、可以上纲上线的“错误”。
傍晚,工作组的人暂时离开了。夜校院子里,只剩下林枫和苏念卿,以及一片被翻动过的狼藉。
苏念卿默默地收拾着被翻乱的物品,动作轻柔却坚定。林枫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夕阳的余晖将院墙染成橘红色,目光深邃。
“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苏念卿走到他身边,轻声说。
“我知道。”林枫的声音有些低沉,“今天只是开始。接下来,他们可能会从其他方面施压。”
他转过身,看着苏念卿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前路艰难的预判,有连累她的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种与她共同面对一切的决心。
“怕吗?”他轻声问。
苏念卿抬起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嘴角甚至努力牵起一丝微弱的弧度:“跟你在一起,不怕。”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小院的电灯再次亮起,光芒似乎比以往更加凝聚,更加执着,穿透黑暗,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可摧毁的意志。工作组的进驻,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但也像一块试金石,检验出了什么是浮沙,什么是磐石。真正的抵抗,不在于激烈的言辞,而在于日复一日的坚守,在于深植于人心的信念,以及那份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