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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油灯搁在粗糙的木桌中央,昏黄的光晕在狭小的土房里晕开一小片温暖的、仿佛与世隔绝的天地。光线勉强触及四周土坯墙上挂着的旧鞍具、几件叠放整齐的旧衣裳,以及墙角堆放的一些杂物,更远处便沉入了幽暗。门外的寒风依旧呼啸,拍打着窗纸和门板,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咽与震颤,但这屋内的这一隅,却被这小小的灯火守住了片刻的安宁与静谧。

苏晚站在桌边,手指仍无意识地搭在温热的灯罩边缘。陈野沉默地立在对面,两人之间隔着那张布满刀痕和污渍、却擦拭得很干净的木桌。空气里弥漫着碘伏和某种自制草药的清苦气息,混杂着泥土、旧皮革和男人身上特有的、带着汗意与风尘的味道。然而,在这诸般气味之上,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而微妙的寂静,像一根被悄然拉满的弦,悬在两人之间。

苏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扫过他涂满紫红色药水的脸颊、脖颈和裸露的小臂。在这样近距离的、稳定的光线下,那些伤痕显得愈发清晰狰狞:有些是细长的划痕,像是被锋利的荆棘或锯齿状草叶反复割伤;有些则是较深的裂口,边缘红肿外翻,显然是被更粗粝的枝桠或岩石强行撕扯开;手背上还有几处乌青的瘀痕,指关节处破皮红肿。新涂抹的药水在灯光下泛着湿漉漉的暗红光泽,衬得他那张原本坚毅冷硬的脸庞,多了几分触目惊心的脆弱感。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沉闷的钝痛,呼吸也随之变得浅促,吸入的空气仿佛都带着细微的、针扎般的疼。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他的伤痕上移开,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让那股混杂着药味的清冷空气灌满胸腔,试图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热。然后,她抬起眼,迎上了他一直凝视着她的目光。

他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依旧亮得惊人,只是那光亮背后,是无法掩饰的疲惫血丝。那目光里有不容错辨的关切,有安静的探寻,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的、近乎耐心的等待。他在等她说,或者不说。无论怎样,他似乎都已准备好了接受。

这种沉默的、全然的接纳姿态,比任何追问都更让她心绪翻涌。

“值得吗?”

她终于开口,声音因喉头的紧绷和情绪的压制而显得有些低哑,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这三个字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为了……为了这个,”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极快地瞥了一眼自己进门时顺手放在桌角那小块干净麻布上的榛树叶包裹,又迅速收回,重新锁定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灼烧,“闯那种地方。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

陈野的喉结很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抿紧。他没有立刻回答,甚至没有去看那株参,只是依旧看着她,眼神专注得仿佛她是他此刻唯一需要解读、也唯一值得关注的事物。那目光里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是在研究一幅至关重要的地图,或是在确认某个生死攸关的坐标。

半晌,就在苏晚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时,他才低沉地开口。声音因极度的疲惫、干渴和可能的咽喉伤而沙哑异常,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的脸色,一直没好。”

不是回答她的问题,甚至不是一句完整的话。但这七个字,却像一把最精准的钥匙,轻易地撬开了苏晚层层设防的心门,直抵最深处那块连她自己都时常试图忽略的隐痛。

他一直看在眼里。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从她最初在猪圈旁因首次过度使用“金手指”而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的时候?是从水利之争后她熬夜绘图、第二天眼底带着青黑的时候?还是从那次审查风波中她强撑着辩论、最后几乎虚脱的时候?亦或是更早,在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意识到这“天赋”伴随着怎样沉重的代价时,他就已经默默地将她每一次不经意的蹙眉、每一次按压太阳穴的细微动作、每一次强打精神后的苍白,都收进了眼底,记在了心上?

这份沉默的、长久的观察,比任何言语的追问都更让她无所遁形,无法回避。

她像是被这简短的陈述击中了要害,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颤动的阴影,避开了他那过于锐利、也过于了然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一个微小的木刺,感受着那粗糙的触感,试图借此稳住心神。土房里再次陷入更深的寂静,只有棉线灯芯在油中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有些话,在她心里压了太久,像一块不断增重的巨石。有些秘密,她独自背负着,在每一个头痛欲裂的深夜,在每一次不得不动用那超越时代的知识却又必须小心翼翼掩饰的瞬间,那份孤独与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尤其是在经历了审查会那场惊心动魄的“反动技术”指控,在身体一次次发出强烈警告、甚至让她濒临昏厥之后,那根紧绷的弦,其实早已到了极限。

而此刻,在这个为了她一句未曾言明的需要,就不惜闯入生死之地、带着一身伤痕归来的男人面前,那堵她用理智、算计、对未来的筹谋以及过往创伤筑起的、自以为坚固无比的高墙,第一次出现了清晰而巨大的裂痕。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倾诉、想要分担、想要……依靠的冲动,如同冰封地底涌出的温泉,势不可挡地冲击着她的心房。

“陈野。”

她再次抬起头,眼神已经变了。之前的震动、心疼、犹豫被一种豁出去的决然所取代,那决然深处,却又掺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许也从未允许自己流露过的脆弱。那是一个一直独自扛着千斤重担的人,终于快要扛不住时,下意识望向身边最近的那根支柱的眼神。

她停顿了一下,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舌尖反复权衡、筛选着极其危险、一旦出口便无法收回的用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陈野依旧没有催促。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将身体的重量从受伤较重的左脚移开了一些,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始终牢牢地锁住她,没有半分移开。那目光里没有好奇的探究,没有猎奇的兴奋,只有一种沉静的、全然的专注,像最坚固的磐石,给予她一种无声却强大的支撑,仿佛在说:你说,我听着。无论是什么。

“我……我可能和你们不太一样。”

终于,她吐出了第一个试探性的句子。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震颤。

她又停顿了,仿佛在积蓄勇气,指尖掐进了掌心。

“我脑子里……有一些东西,”她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右侧太阳穴。那个位置,此刻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伴随着一种熟悉的、沉闷的胀感,“是一些……很难解释,也很难说清楚从哪里来的……知识。”

她谨慎地选择着词汇,每一个词都经过反复掂量,如同在雷区中谨慎落脚。“关于怎么让庄稼长得更好,怎么根据云和风预判天气,怎么配比饲料,怎么识别和对付土壤里、叶子上的病虫害……它们就好像……本来就在那里。我能‘看’到,能想起来,也能试着去‘用’。”

她避开了“父亲”、“摩斯密码”、“金手指”这些最核心、最危险的秘密源头,也避开了那些过于超前、根本无法用这个时代逻辑解释的具体技术名词,只描述了最表层的现象,知识的“存在”与“使用”。这已经是她能给出的、在确保双方安全前提下的、最大限度的坦诚。她将自己最奇异的一面,剥开了一层坚硬的外壳,露出了内里柔软的、同时也是最易受伤的部分。

“但是,”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深刻的疲惫,那不仅仅是身体的劳累,更是长期精神高压与孤独负担下的磨损,“用这些东西,尤其是用得深了、急了,或者……试图去想一些特别复杂、好像不该现在想的东西时,会很耗神。非常耗神。”

她抬起手,这次不是轻点,而是用指腹用力按压着太阳穴,仿佛想将那内部的胀痛挤压出去。“头……会像要裂开一样疼。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有时候恶心想吐,全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她终于将这份一直独自咬牙忍受、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痛苦,赤裸裸地摊开在了另一个人面前。描述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回忆痛楚而生的颤抖,也带着卸下部分重负后的轻微虚脱。

“那次在试验田田埂边晕倒,还有之前好几次……我脸色突然特别难看,躲起来的时候,都是因为这个。”她终于将那些异常与根源联系了起来,给了之前所有他可能观察到的“不对劲”一个迟来的、真实的解释。最后,她几乎是喃喃地,加上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恐惧比喻:“就像……就像我的身体,我的脑子,在反抗这些东西。它们……太重了,或者,太‘快’了,不属于这里……不属于现在的我。”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根紧绷的弦,仿佛在这一刻被推到了极限,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可能使其崩断。苏晚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冲刷的轰鸣,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狂野而不规则地撞击着肋骨。她不确定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确定他听懂了什么,更不确定他将会如何反应。是觉得她劳累过度产生了幻觉?是认为她在编造离奇的借口掩盖什么?还是会将她视为一个真正的、不可理解的“异类”?甚至……带来危险?

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让她指尖发凉,后背沁出细密的冷汗。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审判。这短暂的几秒寂静,漫长得如同在冰冷的河水中溺毙前最后的感知。

陈野依旧沉默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她预想中的惊诧、怀疑、恐惧或猎奇的表情。没有眉头紧锁的质疑,没有瞳孔放大的震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困惑。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风暴中心最沉稳的礁石。只有那浓黑如墨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蹙紧了些许,仿佛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压力。他的目光,从她那双泄露出紧张与脆弱、却依旧强撑着与他对视的眼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动,最终定格在她方才用力按压过的、右侧太阳穴的位置。

那眼神专注得可怕,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肤与骨骼的屏障,“看”到她颅内那真实存在的、无形的痛楚与挣扎。那不是医学意义上的观察,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直觉的感同身受。

时间在这沉重的静默中缓慢地流淌,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充斥着无声的惊涛骇浪。

终于,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喉结再次滚动。然后,他吐出了两个字。

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的了然:

“代价?”

苏晚浑身剧烈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她猛地抬眼,瞳孔在昏黄的光线下骤然收缩,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懂了。

他没有质疑那些知识的来源是否合理,没有追问那些“看到”和“想起来”的具体细节,没有表现出任何对她“不一样”的排斥或恐惧。他绕过了所有表象,用最直接、最尖锐的方式,一把抓住了那最核心、也最让她恐惧的问题——使用这非凡能力的代价。

他问的不是“你怎么有的”,而是“你要付出什么”。这之间的区别,天差地别。前者是好奇,是探秘;后者是关切,是担忧,是……在乎。

她看着他深沉的眼眸,那里面此刻清晰地映出她苍白而震惊的脸。那眼眸深处,没有恐惧,没有排斥,没有猎奇,只有一种沉重的了然。他听懂了她的痛苦,理解了她的负担。以及,在那了然之下,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让她鼻尖瞬间酸涩难当的情绪,那是疼惜,是凝重,或许还有一丝无力的愤怒,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那无形中让她承受如此痛苦、却无法驱逐的“东西”。

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防线,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视野变得一片模糊。她重重地、几乎是狼狈地点了点头,喉咙被巨大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从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哽咽的气音。

得到了这无声却最确凿的确认,陈野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滞,仿佛携带着千斤的重量,吹得桌上煤油灯的火苗都跟着晃动了几下。那叹息里,有终于得到印证的沉重,有清晰无误的疼惜,或许,真的还有一丝压抑的愤怒——对这强加于她身的、不公平的“天赋”与痛苦。

但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知道,这“代价”二字背后的具体情形,那疼痛的频率、强度、触发条件,那“知识”带来的具体负荷,甚至那更深层、更危险的秘密源头,都是她此刻可能还无法言说,或者不愿言说的禁地。今晚她能走到这一步,说出这些,已是用尽了莫大的勇气,是打破了她自己立下的、生存至上的铁律。

这已是她在此刻,在此地,能给予他的、最大限度的信任与坦诚。而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足够他理解她过去的许多异常,足够他明白她独自承受的重量,也足够他……做出自己的决定。

谈话似乎可以,也应该,到此为止了。最深处的秘密已被触及边缘,最沉重的负担已被另一副肩膀感知并分担了一部分重量。这深夜土房中的简短交谈,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动的情感宣泄,甚至没有完整的来龙去脉,却已完成了最关键的传递与理解。

而这份理解,这沉默中达成的、关于“代价”的共识,如同在坚冰之下奔涌的暖流,悄然融化着最后的隔阂,为即将到来的一切,无论是风雨,还是相守,铺垫下了最坚实、也最必要的情感基石。那基石之上,信任开始真正生根,而某种比同情或感激更深刻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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