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在马厩后动了手的消息,如同被风卷起的火星,在晚饭前就已燎遍了整个连队。尽管大多数人慑于陈野素日的凶名与那骇人的场面,不敢公开议论,但那种弥漫在食堂、宿舍间的异样沉默,以及那些在低垂的眼帘下迅速交换、心照不宣的眼神,比任何喧嚣的流言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苏晚是从急匆匆跑来的石头口中得知此事的。石头喘着粗气冲到试验田边,脸上交织着大仇得报的快意与隐隐的不安:“苏晚姐!陈野哥把张老歪和他那个跟班给狠狠收拾了!就因为他们满嘴喷粪,胡说八道!揍得真解气!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
苏晚正俯身,小心翼翼地为其中一株关键的杂交苗系上新的标识绳,闻言,握着标记笔的手猛地一滞,笔尖在牛皮纸封面上戳出了一个突兀的墨点。她的心先是骤然一沉,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既为陈野这不顾后果的冲动,也为这必然引发的、更猛烈的后续风波。紧接着,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翻涌而上——有被人如此激烈维护时本能的感激,但更多的,是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的、沉甸甸的忧虑。
她缓缓直起身,将笔和本子轻轻放在田埂边的工具箱上,对依旧义愤填膺的石头说道:“你去忙你的事吧。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哦……好。”石头看着苏晚那平静得近乎没有波澜的脸色,将后面更多想要描述当时情景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转身离开了。
苏晚独自站在原地,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动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却丝毫吹不散凝聚在她眉宇间的凝重。她完全理解陈野为何会瞬间暴怒,甚至,在内心深处,当听到有人用如此肮脏下作的语言诋毁她倾注心血的研究、侮辱她的人格时,她也感同身受,涌起过强烈的愤怒。但理智告诉她,愤怒于事无补,暴力,在这种环境下,往往是最低级、也最容易被利用的反击,它除了能短暂地宣泄情绪,更会授人以柄,将局面推向更复杂的深渊。
陈野用他最熟悉、最直接的方式维护了她的尊严,这份心意她懂。然而,这冲动的举动,却也像一道强烈的聚光灯,将他们两人更紧密地、更无可辩驳地捆绑在了流言蜚语的靶心之上。并且,几乎是亲手将一个绝佳的、可以冠冕堂皇介入调查的理由,递到了白玲,乃至连部领导的手中。
她必须立刻去找他。
苏晚在通往马厩和牧人小屋的那条罕有人至的偏僻小径上,找到了陈野。他正背靠着一棵树干斑驳的白桦树,嘴里无意识地嚼着一根草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依旧浓重,仿佛一头激战过后、余怒未消、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
看到苏晚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并径直向他走来时,他眼神微动,站直了原本有些慵懒倚靠的身体。
“你不该动手。”苏晚在他面前站定,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她的声音如同浸过井水,冷静而清晰,听不出太多情绪的起伏。
陈野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结,下颌线明显绷紧,脱口道:“他们嘴贱,活该。”
“是,他们活该。这一点我完全同意。”苏晚没有否认这个基本事实,但她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锐利地丈量着他眼中未散的戾气,“但是,陈野,你的拳头,除了能让他们肉体疼痛、暂时因恐惧而闭上嘴,并且给连部一个合情合理找你严肃谈话的借口之外,还能为我们带来什么积极的结果?能让他们从心底里认识到错误、心服口服吗?能阻止其他人在更隐蔽的角落,用更恶毒的语言继续编排吗?还是说,它能向任何人证明,我的土豆杂交试验是清白无误、值得支持的?”
她这一连串逻辑严密、直指核心的问题,像骤然降下的冰冷秋雨,密集地敲打在陈野那因愤怒而依旧灼热的神经上,带来刺痛而清醒的凉意。
陈野陷入了沉默,紧攥的拳头因为用力,指关节泛出缺乏血色的白。她说的这些,他何尝不明白?只是在那个瞬间,当那些污秽不堪的词语钻进耳朵,试图玷污他视若珍宝的存在时,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应声而断。他无法容忍,一刻也不能。
“我知道,你这么做,初衷是为了我好,是为了保护我。”苏晚的语气稍稍放缓了一些,少了几分质问,多了几分陈述事实的沉稳,但内核依旧坚定不容动摇,“但是,保护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你选择的这种,成本太高,而收益却太低,甚至极有可能是负收益。它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让我们共同陷入更加被动、更加难以辩白的困境。”
她使用的是“成本”、“收益”、“负收益”这类词汇,冷静得仿佛不是在讨论一场因她而起的暴力冲突,而是在客观评估一项试验方案的风险与回报。这种将激烈情绪冲突强行拉回到理性分析框架内的方式,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得不冷静下来的力量。
“白玲那边,正愁找不到我们确凿的错处,找不到可以大做文章的突破口。”苏晚继续冷静地分析着,目光如炬,“你这一时冲动的出手,等于是主动将刀柄递到了她的手里,还生怕她找不到似的。接下来,连部必然会找我们分别谈话,了解情况,马场长那里也必定会关注此事。我们之前努力维持的、所有小心翼翼的‘避嫌’,很可能都会因为这次冲突而前功尽弃,付之东流。”
陈野凝视着她清冽而无比理智的眉眼,心中那股翻腾的暴戾与躁动,仿佛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点点抚平、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无力感。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习惯依赖的、用力量和疼痛解决问题的模式,在她所面对的、这种盘根错节、暗箭难防的复杂局面面前,显得如此简单粗暴、格格不入,甚至可能弄巧成拙,带来更大的麻烦。
“那你说,”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征询,“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他们……继续往你身上泼脏水,我们只能听着、受着?”
“清者自清。但光是自己清白还不够,我们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让所有质疑都显得苍白可笑。”苏晚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投向远处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格外沉静、却孕育着无限生机的试验田,“只有当我们亲手培育出的杂交土豆,结出的果实产量远超普通品种,当我们的技术和方法,真真切切地造福了这片土地,让牧场上下每一个人都看到、都享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时,这些依附于猜测和恶意的流言蜚语,才会像阳光下的露水一样,自然蒸发,不攻自破。而在达到那个目标之前,任何陷入无谓争辩和情绪冲突的行为,都是在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甚至,是在帮我们的对手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是在‘帮倒忙’。”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源自内心坚定信念的、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力量。“我们的力量,无论是体力还是脑力,都不应该浪费在对付几只只会嗡嗡叫、却叮不死人的苍蝇上。我们宝贵的力气,要留着去开垦更坚硬贫瘠的土地,去应对真正严峻的挑战。”
陈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这一刻,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她看似单薄的身躯里,所蕴含的是一种与他截然不同的、却更为坚韧、更为冷静、也更为深远的强大力量。那不是依靠肌肉和爆发力所能达到的刚猛,而是一种基于渊博知识、清晰逻辑和不可动摇信念的、能够穿透眼前迷雾、始终坚定指向未来的智慧之力。
他胸中那团因愤怒而燃烧的火焰,终于在这一番冷静如水的分析面前,彻底熄灭了,只余下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有对她这般冷静睿智的钦佩,有对她不得不独自承受这些污蔑而生的心疼,也有一种被彻底说服后、奇异的平静与清醒。
“我知道了。”他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往常的低沉平稳,却比以往多了几分沉淀后的重量,“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苏晚点了点头,没有再多的言语。有些话,点到即止,彼此明白就好。她相信,以他的聪明和对自己的维护之心,他已经完全听懂了她的意思,也接受了她的方式。
理智,从来不代表怯懦与退让,而是在清醒地认清现实困境与自身目标后,主动选择那条最有效、最持久、也最能最终通向胜利的战斗路径。苏晚用她那超越年龄的冷静与智慧,成功地为陈野失控的怒火进行了至关重要的善后,也为他们两人接下来必然要面对的调查与风波,预先定下了冷静、克制、以事实回应一切的应对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