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挟着灰白“盔甲”的种子,如同被赋予了神圣使命的战士,沉甸甸地坠入黝黑肥沃的土壤之中。整个第一小队,连同马场长特批增援的人手,在苏晚清晰高效的统筹下,投入到一场与天时争抢、向土地索要希望的补种突击战中。
田垄间,氛围与月前那混乱盲目的播种场景已是天壤之别。苏晚将人力精细划分,编成若干小组,各司其职。开沟组手持划行器,严格控制深度,力求笔直均匀;点种组挎着盛满种子的簸箕,指尖精准落下,确保每一穴的粒数和间距都符合要求;覆土组紧随其后,用脚细致地轻压浮土,既要让种子与土壤亲密接触,汲取水分,又要避免覆土过实,憋住了那口破土而出的生气。苏晚本人则化身流动的神经中枢,不停歇地穿梭于各组之间,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瑕疵。
“这里的沟,再深半指!否则种子顶土费力,容易‘戴帽’,子叶展不开!”
“点种注意间隔!贪多嚼不烂,后期间苗费时费力,通风透光都受影响!”
“覆土后轻轻带过即可,土壤自然回实最好,不要用蛮力踩踏!”
她的指令干净利落,每每切中要害。起初,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农工对她这般细致到近乎苛刻的要求,心里不免嘀咕,觉得这女娃娃有些小题大做。但当他们按她指正的方法调整后,再看那作业效果,确实比自己凭感觉弄的要规整漂亮得多,那点不服气便也渐渐化为了信服,手上的动作越发认真起来。吴建国、孙小梅等“科研小组”的骨干更是心领神会,他们不仅是忠实的执行者,更主动化身讲解员,向身旁尚有困惑的队员解释着每一个操作步骤背后的道理。
科学的组织与明确的标准,催生了惊人的效率。原本预计需要耗费三四天才能完成的补种任务,在全体人员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努力下,竟提前了一天半便圆满收官。
当最后一粒裹着灰衣的种子被湿润的泥土温柔覆盖,许多人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汗水和着泥灰贴在脸上、身上。然而,望着眼前那一行行、一列列被重新整理得如同尺子画出来般整齐的田垄,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成就感的踏实情绪,在每个人心中悄然滋生。这一次,他们播撒下去的,不仅仅是金黄的玉米种子,更是经由严谨态度和科学方法加持过的、沉甸甸的希望。
播种结束,意味着另一段更为煎熬的等待开始了。但与上一次的惶惶不安不同,这一次的等待里,多了几分基于严谨过程的笃定与期盼。苏晚并未因播种完毕而松懈,她迅速排定了轮值表,每日定时定点巡查田间的温度、湿度变化,俯身贴地,凝神倾听来自土壤之下的、生命萌动的细微声响。
日子在无声的期盼中悄然流淌。
终于,在补种后的第八个清晨,天光尚未大亮,石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田埂那头狂奔而来,猛地冲到苏晚暂居的草棚外,激动得声音发颤,语不成句:“出……出来了!苗!绿汪汪的!一眼望不到头,齐整得很!”
苏晚心头猛地一跳,仿佛等待已久的靴子终于落地。她顾不上多问,立刻跟着石头奔向那片寄托了所有人希望的田野。
晨曦初露,淡薄的雾气如轻纱般笼罩着田野。就在这片曾经承载了失望与焦虑的黑土地上,一场生命的奇迹正在壮丽上演——无数嫩绿中带着鹅黄的芽尖,仿佛听到了统一的号令,齐刷刷地顶开了湿润的土层,舒展着柔韧却充满力量的身姿,傲然挺立!它们成行成列,整齐得如同精心排布的棋局,又像是等待检阅的稚嫩军团。虽然比正常春播的苗子晚上市了几天,但长势却丝毫不显羸弱,茎秆挺立,两片子叶肥厚饱满,尤其是那扑面而来的、绿意盎然的蓬勃生机,比旁边那些早先播种、长势却参差不齐的苗圃(包括苏晚当初用以验证催芽效果的那一小片),更添了一份令人心折的、整齐划一的壮阔气象。
“成了!真的成了!”孙小梅下意识地捂住嘴,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哽咽。
吴建国用力挥舞着拳头,想要呐喊,却一时失声,只能用剧烈的动作表达内心的狂喜。
闻讯赶来的知青和牧工们越聚越多,他们围在田边,怔怔地望着这片几乎是从绝望边缘被硬生生拉回的、生机勃发的绿色海洋,发出阵阵由衷的惊叹和议论。
“神了!真是神了!晚种了这些天,苗子反倒比先头的还精神、还齐整!”
“你快看这苗架,多敦实!看着就喜人!”
“苏晚同志这法子,真真是这个!”有人竖起了大拇指。
“那草木灰,怕不是仙家法宝吧?”
赞美声、感慨声、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欢腾的海洋。这一次,再无半分质疑与杂音,只有彻底的心悦诚服。那层曾经被不少人轻视的、黑乎乎的草木灰,此刻在众人眼中,已恍若能够点土成金的神奇媒介。
马场长再次被惊动,快步赶来。他长久地伫立在田埂上,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充满韧性与希望的绿色,紧绷了多日的脸膛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极其舒展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骄傲,更有一份“力排众议、押对宝箱”的庆幸与后怕。他转过身,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找到站在最前方、正凝神观察着幼苗长势的苏晚,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充满了惊叹、感激,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深远考量。
“苏晚啊,”马场长走到她身边,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认可,“这一次,你为咱们牧场,立下了汗马功劳!挽救了损失,更是挽回了人心和士气!”
苏晚闻声,微微侧身,谦逊地欠了欠身,语气依旧平和从容:“场长,您言重了。补种能够成功,靠的是您果断拍板、全力支持,靠的是全体同志不辞辛劳、日夜赶工。我不过是贡献了一点想法,做了该做的事情而已。”
她不矜不伐,将功劳归于集体,这份清醒与格局,让周围听到的人无不暗自点头,心生敬佩。
这场补种的成功,其意义远不止于挽回了五十亩地的粮食产量。它更像是一声响亮的春雷,猛烈地撞击在牧场长期以来因循守旧的生产观念壁垒之上,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它用铁一般无可辩驳的事实,向所有人宣告:知识即是力量,科学的方法能够化腐朽为神奇,能够从逆境中开辟生路。
充满韧性的绿色希望,已然在这片饱经挫折的黑土地上深深扎根,再也无法撼动。而苏晚这个名字,也伴随着补种成功的传奇故事,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牧场内部迅速传颂,并开始向着更外围的区域悄然扩散。她不再仅仅是那个精通养猪的奇才知青,而是真正能够在关乎集体命脉的大田生产上,洞察关键、力挽狂澜、决定成败的核心人物。
冰原求生的根基,因这一次漂亮的、以科学与意志完成的逆袭,而变得更加坚如磐石,无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