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本核算报告带来的震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最终也传到了牧场里那些并非知青、却世代与这片土地生死相依的牧民耳中。他们或许看不懂那些写满数字和线条的复杂报表,但他们骨子里懂得最朴素、也最颠扑不破的道理——能让牲口长得膘肥体壮,还能省下真金白银(或等价物资)的法子,就是顶好的法子。
苏晚的名字,连同她“养猪能耐大”、“会盘算经济账”的名声,早已通过巴特尔大叔、赵大娘等受过她帮助的人家口耳相传,在牧民的圈子里悄然流转。起初,多是带着几分好奇与观望,甚至隐含着对“城里来的学生娃”能否真懂畜牧的不以为然。然而,随着洼地精准寻得水源、巧妙熏烟成功防霜、尤其是眼下二十头猪在她手下被养得油光水滑且显着节省饲料的事实一件件摆在眼前,那种最初的轻视与怀疑,如同春日冰雪般渐渐消融,转而化为一种基于实实在在效益的、朴素而坚定的信服。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猪圈的轮廓拉得老长。苏晚刚给猪群投喂完优化配方后的饲料,正蹲在圈舍边,借着最后的天光,在笔记本上专注地记录着每头猪的采食行为和剩余料量。忽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巴特尔大叔领着一位面容愁苦、身形佝偻、头发已见花白的老阿妈,正朝着猪圈这边踟蹰张望,似乎想靠近又有些犹豫。
苏晚认出了那位老阿妈,是住在牧场更偏远边缘地带的其木格阿妈。她家的情况许多人都知道,儿子在更遥远的边防哨所服役,常年难得回家,只有她一个人守着几十只羊和一头产奶不多的老奶牛,艰难地维持着生计。
巴特尔大叔看见苏晚注意到了他们,远远地便洪亮地招呼了一声,随即领着其木格阿妈快步走了过来。
“苏晚丫头,”巴特尔大叔嗓音洪亮,带着草原牧民特有的爽朗与直接,“其木格阿妈家里遇到了点难处,牲口不太平。大伙儿都说你本事大,见识广,我就带她来寻你,看你能不能给出出主意。”
其木格阿妈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手,不安地搓揉着褪色的袍子边缘,眼神里交织着深切的焦虑与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她操着生硬且夹杂着蒙语的汉语,急切地向苏晚诉说起来。原来,她家羊群里最近有几只宝贵的羊羔出了问题,精神萎靡不振,不肯好好吃草,反刍的次数明显减少,可肚子却奇怪地有些发胀,原本应该柔顺光亮的皮毛也变得干枯杂乱。她试了些祖辈传下来的土方子,却不见丝毫起色,心里如同着了火一般焦急。去找牧场唯一的兽医老周,偏偏老周近期被派去场部参加学习培训,一直没能过来看看。
“眼看着那几个小羊羔一天比一天没精神,一天比一天瘦,我这心里……就跟被钝刀子割着一样疼啊……”其木格阿妈说着,声音哽咽,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那些孱弱的羊羔,不仅仅是她赖以生存的财产,更是她孤独生活中的重要陪伴,寄托着对远方儿子的无尽思念。
苏晚安静地倾听着,没有立刻回应。给牲畜诊治疾病,尤其是羊这种与猪在生理结构和消化系统上存在显着差异的反刍动物,其复杂性和风险远高于养猪。她清楚自己的定位,并非科班出身的兽医,更没有官方认可的行医资格,一旦判断失误或处置不当,可能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巴特尔大叔看出了她眉宇间的凝重与迟疑,在一旁用鼓励的语气说道:“丫头,别太有负担。就是请你去帮忙看一眼,参谋参谋。俗话说,死马也得当活马医嘛!其木格阿妈一个人支撑这个家不容易,你能看出点门道最好,就算看不出来,或者没办法,阿妈也绝不会怪怨你,这份心意她领了。”
其木格阿妈也连忙用力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恳切与信任,仿佛苏晚已是她最后的希望。
苏晚凝视着老人那被岁月和辛劳刻满痕迹、此刻因担忧而更显憔悴的面容,再想到自己脑海中储存的那些关于动物生理学、常见疾病原理以及民间草药应用的知识,内心经历着短暂的权衡。她知道潜在的风险,但一种源于知识本身所要求的责任感,以及无法对眼前真切困境袖手旁观的本能,促使她做出了决定。
“阿妈,我先跟您过去看看情况。”她站起身,语气谨慎而沉稳,“但我必须事先说明,我只能根据自己的观察和理解提供一些参考建议,不能保证一定能治好,您看可以吗?”
“哎!好!好!太好了!只要你肯去看看,我就感激不尽了!”其木格阿妈闻言,脸上瞬间焕发出希望的光彩,连连应承着,仿佛已经看到了转机。
苏晚跟着其木格阿妈和巴特尔大叔,穿过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来到了她家位于牧场边缘、略显简陋孤寂的羊圈。圈里弥漫着牲畜特有的气味,几只明显病弱的羊羔无精打采地蜷缩在角落,它们的腹部确实能看到不正常的膨隆。
苏晚没有贸然惊扰整个羊群。她站在圈栏外,凭借敏锐的观察力,仔细审视着那几只病羊的状态——眼神呆滞无光,鼻镜干燥缺乏润泽,呼吸频率似乎比健康羊只要快一些,显得有些急促。她请阿妈想办法,小心地将其中一只病状较典型的羊羔暂时隔离出来。她走近,仔细检查其口腔黏膜颜色、眼睑内侧色泽,又伸出手指,用适当的力度轻轻按压其腹部不同位置,感受胀气的程度、范围以及是否有疼痛反应。
结合细致的体表检查与其木格阿妈描述的“食欲废绝、反刍减少、腹部鼓胀”等核心症状,她调动脑海中的知识库进行比对分析,初步判断,这很可能属于常见的消化不良综合征,并发了轻度的瘤胃胀气。诱因或许是近期忽冷忽热的天气变化导致羊只应激,也可能是无意中采食了某些难以消化或易发酵的草料。
手头没有现代化的兽药制剂,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她所熟悉的“知识库”以及这片土地上本身就蕴藏的资源。
她迅速回顾着关于促进反刍动物消化机能、消除瘤胃胀气的草药药理知识,同时询问其木格阿妈:“阿妈,咱们这附近,有没有那种长得像野葱、味道特别冲鼻、带点辛辣味的野草?当地人叫它什么?还有,您家里有没有平时腌酸菜剩下的汤水?或者,有没有一点点做奶豆腐用的酒曲?”
其木格阿妈虽然对这些问题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努力回忆着,然后肯定地点点头:“有!有!山坡背阴处就长着那种‘哈轮嘎’(注:蒙古语中对某种具刺激性气味植物的称呼),味道冲得很!酸菜汤也有,去年腌的,还有半坛子!酒曲……好像也还剩了一点点。”
苏晚心中稍定。她认识那种被称为“哈轮嘎”的植物,其性状类似野葱或沙葱,富含挥发油和有机硫化物,具有刺激胃肠道蠕动、促进消胀的作用;而酸菜汤中含有天然的乳酸菌,有助于调节失衡的瘤胃微生物菌群;微量的酒曲也能产生类似的效果。
她请巴特尔大叔帮忙去就近的山坡采挖一些新鲜的“哈轮嘎”回来,自己则在其木格阿妈的协助下,取用适量澄清的酸菜汤,加入极少量的酒曲,再用温水进行勾兑、搅匀。
她指导其木格阿妈,将洗净捣烂的“哈轮嘎”草渣挤出汁液,混入准备好的温热酸菜汤水中,然后用一个干净的旧勺子,小心翼翼地、少量多次地给被隔离的病羊灌服下去。同时,她仔细嘱咐阿妈,务必做好病羊的隔离护理,暂时只提供少量柔软易消化的优质干草,并确保清洁饮水的充足供应。
整个诊断和建议处理的过程,苏晚始终表现得沉稳有序,虽然运用的是看似“土气”的方法,但每一步操作、每一个解释都条理清晰,指向明确,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镇定与章法。
其木格阿妈和巴特尔大叔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情,严格按照苏晚的嘱咐执行了。
令人惊喜的是,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其木格阿妈就迈着比往日轻快许多的步子,满脸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急匆匆地赶到猪圈来找苏晚,用她那生硬却充满感情的汉语,激动地比划着说:“好了!见好了!丫头!你那法子真灵!羊羔肯凑到槽边吃几口草了!鼓胀的肚子也明显消下去不少!精神头看着也好多了!你真是……真是救了我们家羊羔的命啊!”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吉祥鸟,迅速在散布于草原上的牧民点之间传扬开来。
“听说了吗?其木格家那些快不行的羊羔,让养猪的那个苏晚知青给救过来了!”
“用的不是什么金贵药,就是咱这儿常见的‘哈轮嘎’和酸菜汤水!”
“这闺女不得了,不光是把猪伺候得明白,连羊的病也能瞧!肚子里真有货!”
这种源于最直接效果、解决最实际困难的认可,比任何官方的嘉奖或文件上的肯定,都更具穿透力和说服力。牧民们天性淳朴而实在,谁真正拥有帮助他们抵御风险、解决难题的本事,他们就由衷地信服和敬重谁。
自此以后,开始陆续有牧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或是牵着一头食欲不振的牛犊,或是抱着一只精神不佳的羊羔,甚至只是带着种植上的疑问,主动前来寻找苏晚,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指点或建议。苏晚对此始终保持着一贯的谨慎态度,从不轻易打包票,只在自己确有所知的知识范围内,结合具体情况提供分析思路和可能可行的参考方案,有时更多的是引导他们自己去观察、去思考问题的根源。
然而,这一点一滴的“主动请教”与“心悦诚服”,却标志着苏晚真正开始被这片土地最原生、最坚韧、也最难打动的基础力量——广大的牧民群体——从心底里接纳。她的“能耐”和“本事”,不再仅仅局限于知青点内部或连部领导的认可范畴,而是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渗透、深入到了牧场最基本的组成细胞——一个个普通的牧民家庭之中。
这种源自底层的、朴素的、建立在切实利益之上的广泛认可,如同无数道细密而坚韧的根须,从四面八方伸来,与她深深扎下的主根紧密缠绕,使得她在冰原上的立足之地,变得异常稳固,难以动摇。
白玲远远望见偶尔有牧民主动走向苏晚、神态恭敬地与她交谈的场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冒出,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清晰地意识到,一种她永远无法企及、更无法用寻常手段去诋毁破坏的威望与影响力,正在那个她视为眼中钉的人身上,无声无息却又坚定无比地建立起来。
而苏晚,静静地站在猪圈旁,目送着其木格阿妈千恩万谢、步履轻快离去的背影,眺望着远方草场上在晨曦中自由奔跑、生机勃勃的羊群,内心感受到一种难得的、深沉的宁静与满足。
知识的价值,在此时此刻,于帮助他人、解除疾苦的具体实践中,得到了最为圆满和动人的体现。这片曾经对她而言充满陌生与严酷的土地,正以其宽广而深厚的胸怀,逐步地接纳着她,也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检验并升华着她所带来的、那名为“科学”与“理性”的珍贵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