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玲精心布置的孤立策略,如同初冬时节覆盖在荒原上的第一层薄霜,虽然能在苏晚周围制造出令人不适的寒意与隔阂,但霜终会因日照而消融,或至少会留下湿冷的痕迹。白玲深知,仅仅依靠制造物理距离和氛围冷遇是远远不够的,这些手段过于被动,效果也有限。她需要在更广阔的舆论土壤里,埋下更具毒性、更能腐蚀人心的种子。于是,一种更古老、也更阴险的武器——流言蜚语,开始被精心编织,并借着各种隐秘的渠道,悄然投放到牧场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人际网络之中。
起初,只是一些极其模糊的、带着试探性质的耳语。它们滋生在女知青宿舍熄灯后那片充斥着呼吸与思绪的黑暗里,飘荡在井台边打水等待时百无聊赖的间隙中,混杂在食堂排队时人群挨挨挤挤、交头接耳的琐碎瞬间里。
“……你听说了没?她那些神神道道、跟别人都不一样的本事,恐怕不是她自己说的‘瞎琢磨’出来的。”
“哦?不是自己琢磨的,那还能是跟谁学的?”
“还能有谁?自然是她那个被批倒批臭的、反动学术权威的爹呗!这叫家学渊源,血脉里带来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某种揭示秘密的悚然。
“啊?那岂不是……说明她思想根本没改造好,骨子里还在用她爹那套资产阶级的反动东西?”
“谁说不是呢!仔细想想,不觉得后背发凉吗?她爹当年研究的都是些什么高深莫测、脱离群众的玩意儿?谁知道她现在鼓捣的这些,看着有用,背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得提高警惕啊!”
这流言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恶毒而精准,直接将苏晚所展现出的、超越常人认知的能力,与她身上最敏感、最脆弱、也最致命的“家庭成分”政治污点强行捆绑在一起。在那个极度强调“划清政治界限”和“彻底改造思想”的年代,这种关联本身,就足以在许多人心中引发巨大的猜忌、不安乃至恐慌,形成一种先入为主的、带有危险色彩的滤镜。
很快,初始的流言开始在传播中如同滚雪球般自行增殖、升级,被添油加醋地赋予了更多看似“合理”、实则荒诞的“细节”和“推测”。
刘春梅作为白玲最忠实的追随者,自然成为了积极传播这些“重磅细节”的主力。她常常在只有几个相熟女知青在场时,故意营造出神秘兮兮的氛围,压低嗓音说:“你们再仔细想想,她找水那事儿,真就只是看看草、摸摸土那么简单?我看未必!保不齐就是她那个有学问的爹,私下里教过她什么……风水堪舆、寻龙点穴的封建老一套!那可是旧社会遗毒最深的东西!”
“还有前些天那防霜冻,她咋就能未卜先知,算得那么准?比老天爷还灵?我看哪,怕不是还会些算卦占卜的邪门歪道!”
“再说她养猪,那猪长得也太不寻常了,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草药,谁知道到底是什么来路?有没有问题?别是掺了啥……说不清道不明的巫蛊之术哦!”
这些精心编织的话语,其恶毒之处在于,它们系统性地将苏晚基于严谨科学观察、逻辑推理和反复实践所获得的知识与能力,蛮横地歪曲、污名化为“封建迷信糟粕”和“装神弄鬼的巫术”。这不仅全盘否定了她个人的努力、智慧与价值,更是在政治上将她推到了一个风声鹤唳、极其危险的悬崖边缘。
流言,如同沾染了浓稠墨汁的污水,凭借着其隐秘性和猎奇性,迅速在牧场的人际网络中渗透、扩散。它不再仅仅局限于知青群体内部窃窃私语,也开始在一些信息闭塞、不太明就里、容易轻信传言的牧工和家属中悄然流传开来。
“那个独自养猪的女知青,本事是有点,可也透着邪门……”
“都说是跟她那个定了性的反动爹学的,用的都是旧社会牛鬼蛇神那套玩意儿。”
“咱们平常人家,可得离远点儿,沾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谁知道将来是福还是祸……”
当石头再次趁着傍晚天色晦暗、人迹渐稀之时,来到试验田想帮苏晚给那些过于拥挤的白菜间苗时,他阿妈不知从哪儿得了风声,急匆匆地找来,一脸焦虑,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拽到田埂旁,用力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担忧与急切:
“石头!你这憨娃!咋还不管不顾地往这儿跑!你没听见外面现在都传成啥样了吗?都说她那身本事来路不正!是跟她那个……那个定了罪名的爹学来的!是歪门邪道!你年纪轻,不懂这里头的厉害,别傻乎乎地往前凑,沾上这些晦气!快!赶紧跟我回家去!”
石头拧着浓黑的眉头,脸上满是不解与倔强,瓮声瓮气地反驳:“阿妈!你听他们胡咧咧!苏晚同志教的都是实打实的种地养猪的好法子!地里的苗眼见着长得好,圈里的猪眼见着长得壮,这咋就能是来路不正了?咋就是歪门邪道了?”
“你懂个啥!榆木脑袋!”他阿妈又急又气,用力拽着他的胳膊,“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这世道,白的都能给你说成黑的!你跟她走得近,别人怎么看你?咱们家还要在这牧场立足呢!赶紧跟我走,以后少来!”
石头终究拗不过又急又怕的母亲,被她半拉半拽、一步三回头地拖走了。离去前,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依旧弯着腰,在暮色笼罩的田地里专注间苗、仿佛周身自成一界、对外界掀起的风雨毫无所觉的沉静身影,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无奈,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深切的忧虑。
与此同时,吴建国和孙小梅等几个曾主动靠近苏晚的知青,也明显感受到了这股来自舆论的、愈发沉重和令人窒息的压力。他们再与苏晚接触时,不仅行为上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瞻前顾后,连眼神里也无可避免地掺杂进了几分重新审视、犹豫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恐惧。白玲通过刘春梅等人散布的那些如同毒蔓般的流言,已然像一根根无形的毒刺,深深扎进了他们的心里,不动声色地动摇、侵蚀着他们基于钦佩与共同兴趣而刚刚建立起来的、尚且脆弱的信任纽带。
苏晚并非对周身涌动的这股暗流毫无察觉。她远比常人想象的要更加敏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来自背后或侧面、带着探究与非议的指指点点目光,能捕捉到那些刻意压低嗓音、却又仿佛生怕她听不见似的、总能零星飘进耳廓的充满恶意的只言片语。吴建国等人显而易见的退缩与疏远,石头被他母亲强行带离时那无奈的回望……所有这些迹象,都如同拼图般在她脑海中组合成一幅清晰的图景,告诉她,一场针对她个人的、规模更大、手段也更卑劣凶险的舆论风暴,已经在她周围酝酿成形,并开始显现其狰狞的威力。
但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愤怒,没有试图去向任何人辩解,甚至没有在那张终日平静无波的脸上,流露出任何一丝一毫属于委屈或脆弱的痕迹。
她只是将自己更深地埋入沉默之中,如同蚌将沙粒包裹成珠。
白天,她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将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劳作之中。猪圈被打理得纤尘不染,每一头猪的状态都了如指掌;试验田里的每一棵作物,从白菜到土豆,都得到了她最精心的测算与照料。她的动作依旧稳定如初,节奏分明,眼神依旧沉静如水,波澜不惊,仿佛周遭一切试图玷污她的污浊言语与目光,都只是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与她内在那个由知识与逻辑构筑的世界全然无关。
唯有在夜深人静之时,在那盏小小的、晕染出一圈昏黄光域的煤油灯下,当她再次翻开那本厚重的、记录着无数心血与希望的笔记本时,那握着铅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才会在某些记载着关键突破数据、或标示着重要实验节点的页面上,几不可察地微微停顿片刻,指尖泛出用力的白。
流言,其最恶毒之处,在于它试图将她与她极力想要割裂的过去、与她那些珍贵知识的源头,进行一种最肮脏、最无法辩驳的政治捆绑。它试图从根子上否定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存在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将她所有的努力与成果,都打上“有毒”与“危险”的烙印。
她深知,在这个语境下,任何言语的辩解都是苍白无力且愚蠢的,只会陷入对方预设的话语陷阱,越描越黑,徒劳地消耗自己。
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始终坚信不疑的,便是继续沉默地、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用更加扎实、更加无可辩驳的事实与成果,去一寸寸地夯碎所有虚构的谎言与恶意的中伤。用这片贫瘠土地上,经由她手一点点孕育、生长出来的、沉甸甸、活生生的果实,去雄辩地证明知识的真正价值,本就无关其最初的来源,只在于它能否滋养生命,能否对抗荒芜,能否在绝望中,为人们开辟出一条通往希望与温饱的切实路径。
在她的试验田里,那几棵在漫天流言蜚语中依旧悄然生长、奋力汲取着养分的“铁杆”白菜,在清冷如水的月华映照下,正默默地舒展着愈发厚实、油绿、仿佛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宽阔叶片,仿佛正在无声地积蓄着内在全部的力量,沉静而坚韧地,准备迎接那注定无法避免的、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风雨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