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长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无论狂风呼啸还是大雪封门,睡前必定要亲自将牧场的核心区域仔细巡查一遍。这不仅是身为一地负责人的职责所在,更是多年戎马生涯与艰苦垦荒经历刻入骨髓的本能——他需要在黑暗中确认自己的“阵地”安然无恙,如同确认枪膛里压满了子弹。
今夜的北风较前几日似乎收敛了几分狂暴,但空气中的寒意却更加彻骨,每一次呼吸,呵出的浓重白气瞬间就能在眉毛、睫毛乃至厚重的狗皮帽檐上凝结成一层细密的白霜。他裹紧了那件陪伴他多年的、洗得发白的厚重军大衣,手里提着那盏光线昏黄却足够结实耐用、能抵御风雨的老式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冻得如同铁板般坚硬的土路上。知青宿舍区一片死寂,只有偶尔几声模糊的鼾声或梦呓,透过并不严实的门缝逸散出来,旋即被寒风撕碎。仓库门锁完好,农机棚里黑影幢幢却无异响,马厩里传来牲畜不安的踏蹄和响鼻声,但也属寻常……一切似乎都笼罩在冬日夜晚惯常的沉睡之中。
他的巡查路线,习惯性地将位于牧场最边缘、气味独特的那片区域放在了最后。
远远望去,猪圈方向完全被浓稠的墨色吞没,与无边无际的夜色彻底融为一体,唯有寒风掠过窝棚顶上稀疏茅草时,发出的那种单调而持续的呜咽声响。马场长像过往无数个夜晚一样,目光例行公事地、不带多少期待地扫过那片熟悉的黑暗轮廓,脚底已然微微转动,准备结束今晚的巡查,返回他那间同样不算温暖的办公室。
然而,就在他即将转身的刹那,脚步却猛地钉在了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楔住。
就在那片沉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深处,猪圈后方,紧挨着那段残破土坡的根部,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明显不同于清冷星月光辉的亮光,在隐约闪烁?
那光芒太微弱了,忽明忽暗,飘摇不定,像是旷野中一只濒死的萤火虫发出的最后信号,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无情的寒夜彻底吞噬。若非他多年来在战场上、在荒野中练就了远超常人的锐利眼神,又恰逢在如此万籁俱寂、心神专注的巡查状态下,几乎不可能捕捉到这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常。
那绝不是遥远的星芒。星光不会出现在那个贴近地面的高度,也不会呈现出那种带着一丝暖意的、挣扎的昏黄色调。
马场长那双饱经风霜的眉头缓缓地、不由自主地蹙紧,在额心刻下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没有贸然靠近,也没有发出任何可能惊动对方的声响,只是如同荒野中的老狼般,静静地、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全身的感官都调动起来,凝视着那点顽强闪烁的微光。他的脑海中,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瞬间荡开层层涟漪,许多关于那个特殊女知青的画面飞速闪过:分配名单上那个被特意标注的名字和刺眼的成分备注,之前某个深夜他偶然瞥见她在猪圈边借着微弱光亮记录什么的模糊身影,以及近来在人群中隐隐流传的、关于她负责的猪只“长势怪异”的零星议论……
是那个叫苏晚的女知青。
这么晚了,天寒地冻,呵气成冰,她不在那间勉强遮风的草棚里蜷缩着保存体力,躲在这避人耳目的猪圈后面,究竟在做什么?
一股混合着职责带来的疑虑与一丝难以遏制的好奇心,驱使他下意识地放轻了本就沉重的脚步。他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浓重夜色的掩护,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向前挪动了一段距离,最终在一个既能相对清晰观察情况、又不至于被对方轻易察觉的土堆角落后面,停了下来,屏住了呼吸。
现在,他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那点微光的来源,确实是一盏小小的、玻璃罩被熏得发黑的煤油灯。它被极其小心地放置在一个用破木板和砖头勉强搭成的、简陋到可怜的“台子”上。豆大的灯焰在穿隙而过的寒风中剧烈地摇曳、挣扎,却顽强地不肯熄灭,用它那有限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方寸之间的一片小天地。
而苏晚,就蜷缩在那片微弱而温暖的光晕中心。她背靠着冰冷坚硬、毫无热气的土坡内壁,身上紧紧裹着那件看起来单薄得根本无法抵御如此严寒的旧棉袄,膝盖上摊开着一个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牛皮纸本子。她正深深地低着头,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入了那片昏黄的光线里,借助着那点可怜的光亮,全神贯注地在纸上写着什么。跳动的光影勾勒出她异常专注的侧脸轮廓,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紧盯着纸面,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周遭能冻裂骨头的严寒、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以及所有纷繁复杂的外界干扰,都在这一刻被她彻底隔绝在外。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与她那十六岁的年龄以及目前所处的极端困境都极不相符的沉稳与静气。偶尔,她会停下疾书的笔,抬起头,目光越过矮墙,投向漆黑一片的猪圈内部,凝神思索片刻,似乎在确认或回忆着什么,然后又迅速低下头,继续她那无声的书写。
马场长看不清那本子上具体写了些什么密密麻麻的字迹,但他能清晰地看到,她握着那支短小铅笔的手指,早已被冻得通红肿胀,甚至有些僵硬。他能看到她偶尔会停下笔,将双手凑到嘴边,急促地呵出几口稀薄的白气,试图用那点转瞬即逝的温暖缓解手指的麻木,随即又立刻重新投入书写。他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从她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身躯里,透出来的、近乎执拗的、燃烧生命般的专注力。
他在北大荒这片土地上,见过形形色色太多的人。有像老黄牛一样吃苦耐劳、默默耕耘的,有整天怨天尤人、唉声叹气的,有削尖脑袋投机取巧、试图钻营的,也有大多数只是麻木承受、随波逐流的。但这个名叫苏晚的女知青……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不像是在消极地忍受命运,也不像是在刻意地表现自己以谋求什么。她此刻的神态,更像是在进行一项无人知晓、无人理解、却对她自身而言至关重要的、近乎神圣的“工作”。
是在写日记,记录苦闷,倾诉委屈?不像。那眉宇间的神态太过冷静,太过客观,缺乏个人情绪的波澜。
是在进行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的勾当?似乎也更不像。选择的地点虽然隐蔽,但她的姿态却坦荡得近乎笨拙,毫无鬼祟之气。
马场长就这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在寒冷的黑暗中伫立了很久,很久。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持续刮过他粗糙黝黑、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颊,带来刺骨的疼痛,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盏灯、那个人、那幅画面牢牢攫住。
这个家庭成分敏感、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任何人深交的女知青身上,有一种他无法用过去的经验和常理去解释、去归类的特质。一种如同被厚重冰雪覆盖、却依旧在深处顽强搏动、试图破开冻土向上生长的……坚韧生命力?或者说,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近乎本能的、对理性知识、对客观秩序的不懈追求与坚守?
最终,在长久的凝视与思忖之后,马场长什么也没有做。
他没有选择上前盘问,没有发出任何可能打破这片寂静、惊扰那份专注的声音。他只是如同来时一样,默默地、极其缓慢地向后退去,利用阴影的掩护,让自己的身影重新一点一点地、彻底地融入身后更加深沉的夜色里,仿佛他从未在此地出现过,仿佛那偶然的一瞥只是寒夜产生的幻觉。
他转过身,提了提手中那盏光线稳定得多的马灯,调整了一下方向,朝着场部办公室那点微弱灯火指引的方向,迈开了步伐。脚步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与节奏,但他的内心,却不像来时那般只有例行公事的平静。
那盏在酷寒深夜里孤独而顽强地闪烁的煤油灯,那圈昏黄光晕下蜷缩着的、专注书写的单薄身影,像一枚滚烫的、带着某种沉重分量的烙印,深深地、不容抗拒地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他或许至今还不能完全理解那个叫苏晚的知青,理解她那些“古怪”行为背后的全部逻辑与意义。但他凭借多年识人断事的直觉,已然清晰地认识到一点:这个少女,绝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严格“管理”、被持续“改造”的问题对象。
她本身,就是一个沉默的、待解的谜题。
而那谜底的关键,似乎正隐藏在那跳跃不定、却执着不灭的微弱灯火之下,正书写在那本被她视若珍宝、用身体护住的、写满了他此刻还无法窥见内容的牛皮纸本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