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场长那间弥漫着烟草与沉思气息的办公室出来,苏晚并未立刻融入外面灼热的光线里。她在门外阴凉处稍立片刻,眼帘低垂,仿佛是在适应午后愈发刺眼的阳光,实则是利用这短暂的间隙,让脑海中翻涌的思绪迅速沉淀、权衡。马场长最后那句语调平稳、却重若千钧的“你琢磨的……有点意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中持续荡开谨慎的涟漪。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极其微弱、边界模糊、但确实存在的缝隙。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这片注重实际、崇尚行动的土地上,仅仅依靠口头描绘一个模糊的、停留在想象中的概念,远不足以真正撼动马场长这样历经风雨、务实到了骨子里、且深谙生存之道的领导者。空泛的设想与脚踏实地的成果,在他心中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要想从那扇刚刚裂开一道微光的门缝中,争取到那点弥足珍贵的、“有限的信任”,乃至为后续可能出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支持埋下伏笔,她必须拿出比语言更具象、更不容置疑的凭证。
她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尘土与干草气息的空气,仿佛借此汲取力量,随即毅然转身,再次抬起手,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敲响了那扇刚刚合拢的木门。
办公室内,马场长正预备起身去巡视,听见敲门声,动作一顿,重新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眉宇间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还有事?”他看着去而复返的苏晚,语气里带着询问。
苏晚步履平稳地走回桌前,这一次,她没有选择坐下。她伸手探入怀中,从那本几乎与她形影不离、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笔记本夹页深处,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折叠得方正正、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毛的粗糙纸张。那纸质地低劣,泛着陈旧的黄晕,但每一道折痕都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
“场长,”她将这张承载着心血与风险的纸轻轻置于桌面,用双手的指尖缓缓、平整地摊开,声音依旧维持着固有的平稳,却比方才汇报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郑重,“这是我……结合咱们牧场现有的地形、土质,还有新发现的那个水源点的情况,私下里……胡乱画的一张草图。”她刻意在“胡乱画”三个字上,留下了微妙的、可供解读的空间。
马场长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落在了那张完全摊开的纸上。
纸上呈现的,是用那支短得几乎难以握持的铅笔绘制的、一幅线条清晰利落、绝无多余修饰的示意图。图形结构干净,虽然工具简陋,却透着一股冷静的逻辑美感。上面标注着一些外人看来略显晦涩、但结合图形上下文又能大致揣摩出含义的简写符号与数字,那是属于她个人的、高效的信息压缩方式。
图纸的核心,明确标注着新发现的渗水点以及那一大一小两个蓄水坑,它们是整个系统的起点。然而,从主蓄水坑延伸出去的,不再仅仅是她昨夜独自挖掘的那条单一、简陋的土沟,而是几条依循地势高低、仿佛具有生命般分支出去的、更纤细的“毛细血管”,它们蜿蜒指向图中标出的菜地区域、新辟的苗圃,甚至还有一个含蓄的箭头,虚虚地指向代表猪圈方位的简笔图形。
但真正让马场长瞳孔微缩的,是在代表渗水点上游不远处,她用虚线的笔触,精心勾勒出的一个稍大些的椭圆形区域,旁边标注着“建议扩蓄?”,并在其下方,绘制了一个结构简单却意图明确的闸门式符号,旁边附有小小的二字:“控流”。
这早已超越了一条简单沟渠的范畴!
这分明是一套虽然极其初步、却已然具备完整脉络和层级概念的微型水利系统规划示意图!它清晰地包含了水源的扩容可能性(扩大蓄水区域)、主干引水渠道、精细化支流分配网络,甚至……已经触及了最基础的流量调控与集约利用的思想雏形!
马场长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仿佛要将图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吸入眼中,他那只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用指尖重重地按在了那张轻飘飘、却又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的草图纸上,微微颤抖。他或许无法完全破译所有的自定义符号,但他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睛,却精准地读懂了这简图背后所蕴含的、冰冷而强大的内在逻辑——一种致力于将极其有限的水资源,进行更高效、更系统化、更具前瞻性规划利用的思维方式!这完全颠覆了他对一个普通知青,乃至对手下许多经验丰富的生产队长固有能力的认知边界!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凝聚的探照灯光柱,紧紧锁住苏晚沉静的面容,先前刻意维持的审慎与探究,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所覆盖,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这图上画的这些东西,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
苏晚坦然迎接着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但脸上也未见半分得意与居功之色,只是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口吻回答:“图,是我亲手画的。至于上面的想法……主要是结合了咱们这里洼地的具体形状、土壤渗水的情况,还有未来可能的需求,自己……胡乱琢磨的。肯定有很多不成熟、异想天开的地方,也有很多地方,以现在的条件,恐怕根本实现不了。”
她再次将自己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体系与严谨的工程思维,轻描淡写地归结于“胡乱琢磨”和“本地实际情况”。这是她唯一,也是必须紧紧握在手中的保护色,是在这片特殊土壤中,让惊世骇俗的种子能够悄然发芽的唯一方式。
马场长的手指,带着一种无意识的、反复摩挲的动作,在草图上那个代表“建议扩蓄”的虚线椭圆区域上来回移动,仿佛在触摸一个虚幻却又充满诱惑的未来蓝图。他久久地沉默着,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地方传来的、模糊的劳动号子。
他仿佛透过这张简陋到寒酸、却智慧密集的草图,清晰地看到了站在眼前的这个身形单薄、面容还带着稚嫩的女知青身上,那无法用任何现有档案和标签去解释的巨大矛盾体:家庭成分背负着沉重的政治包袱,个人能力却展现出令人心惊的超凡卓绝;平日里沉默寡言仿佛隐形,胸中却自有运筹帷幄的万千沟壑;自身处境艰难如履薄冰,思考问题的目光却早已投向漫长而遥远的未来。
这张薄薄的、脆弱的草图,其带来的心灵冲击与价值重估,远比她仅仅在洼地里找到一处水源本身,要猛烈和深刻得多!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许久,马场长才象是耗尽了某种气力,缓缓地靠回椅背,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将目光艰难地从那张仿佛具有魔力的草图上移开,重新落在苏晚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的乱麻,其中混杂着欣赏、疑虑、权衡以及一丝难以定义的震动。他没有对这张图做出任何直接的评价,没有赞叹其精妙,也没有追问那些符号的具体含义和背后的理论支撑,只是用一种异常沉缓、仿佛每个字都经过称量的语气说道:
“这张图……先放在我这儿。”
苏晚的心弦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面上依旧如同封冻的湖面,不见丝毫涟漪,只是简洁地应道:“是。”
“你先回去忙吧,猪圈那边,不能离人太久。”马场长挥了挥手,目光却象是被粘在了那张草图上,再次深深地沉浸进去,仿佛要透过那些铅笔线条,看清其背后隐藏的所有秘密与风险。
苏晚不再多言一句,依言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房门。她知道,一颗包含着无限可能与未知风险的种子,已经被她亲手递出,埋入了权力与现实的土壤。马场长需要独自消化这巨大的信息冲击,需要时间在政策的红线、生产的急需与个人的判断之间,进行艰难而复杂的权衡。这张简陋的草图,无疑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既可能为她劈开一丝喘息和发展的缝隙,也可能在某个不可知的时刻,引来更为彻骨的目光与猜忌。
但她内心深处明白,自己其实别无选择。在这片看似广袤、实则生存空间逼仄的冰原之上,若想真正地扎根下去,而非仅仅苟活,除了必要的隐忍与蛰伏,在某些关键时刻,也必须审时度势地、亮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坚硬的锋刃——哪怕这锋刃,暂时只能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这样一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胡乱画”的简陋草图之下。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马场长独自一人留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办公室里,身体如同雕塑般凝固,唯有深邃的目光,久久地、久久地胶着在那张摊开于桌面的草图上,陷入了无比漫长而沉重的沉思。窗外,是依旧被烈日炙烤、干渴得裂开无数唇纹的广袤土地,而桌面上这张轻若无物的薄纸,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无声地预示着一场静默无声、却可能深刻改变这片土地命运的技术变革,正在权力的默许与个人的冒险中,悄然孕育着破土而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