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天色不见好转,反而更显阴沉。凛冽的寒风如同不知疲倦的困兽,在荒原上持续咆哮,卷起细碎的雪沫,抽打在所有裸露的物体上。苏晚从后勤处领回了今日份的饲料——依旧是那些冻得像石头般坚硬、边缘发黑腐败的菜帮子,以及散发着刺鼻霉味的豆饼渣。她没有像大多数饲养员那样,为了省事,直接将整筐饲料倾倒入石槽,任猪群争抢。
她提着那个沉甸甸的破柳条筐,步履沉稳地走到猪圈后侧那个相对背风、被她简单清理出来作为临时“工作区”的角落。放下筐,她先从里面取出一个边缘磕碰得坑坑洼洼、搪瓷脱落大半的破盆,接着,是那本边缘已有些卷曲的牛皮纸本子和那支短得可怜的铅笔。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翻开本子到记录着猪只编号与初步病情判断的那一页,目光沉静,开始在心中飞速运算,制定今日的“精准投喂方案”。
编号:花耳(疑似呼吸道感染并发消化不良)
病情判断:体质极度虚弱,消化功能受损,需极易消化、温和不刺激的食物,避免加重肠胃负担及呼吸道症状。
饲料处理:优先选取菜帮子内层相对嫩、腐坏程度最轻的部分,用之前烧开、现已降至微温的珍贵热水充分浸泡软化。豆饼渣仅取极少量,并借助小木片,在光线稍好处仔细剔除所有肉眼可见的霉变斑点。
拟定投喂量:约为正常投喂量的三分之一,旨在减轻负担,诱使其开口进食,并密切观察其反应。
编号:弓背(严重疥癣感染,伴随营养不良)
病情判断:体外寄生虫导致营养消耗巨大,皮肤损伤需蛋白质支持修复,需适当增加营养密度。
饲料处理:豆饼渣比例略高于菜帮子(仍需严格去霉),菜帮子正常处理,确保软化。
拟定投喂量:保持正常投喂量,维持基础能量对抗消耗。
编号:短尾等几头(相对健康但严重消瘦)
病情判断:急需补充基础能量,促进体重恢复,增强抵抗力。
饲料处理:维持正常饲料配比,但确保所有饲料均经过充分软化处理,便于消化吸收。
拟定投喂量:正常量或视情况略多分配,尤其在观察到争抢行为时,需人工干预确保弱势个体摄入。
……
她一边在脑中高速运算着每头猪大致的热量需求、病情限制与手头极度有限的资源之间的平衡点,一边用铅笔在本子的空白处做着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简略标记和符号。没有精密的衡器,没有标准的量具,一切全凭日积月累的经验(更多源于对父亲实验室的观察记忆)和此刻高度集中的目测与估算。但她做得一丝不苟,力求在这近乎原始的恶劣条件下,实现资源分配的最优化与针对性。
方案既定,她开始动手执行。
冻得梆硬的菜帮子,需要用上不小的力气才能徒手掰开,她仔细地削去腐烂变质的部分,只留下勉强算得上完好的内芯。那些结块的、散发着不良气味的豆饼渣,则在她冻得通红、逐渐僵硬的手指间被细细揉搓、捻开,像淘金一般,极其耐心地将那些颜色深暗、附着绒毛状或斑点状霉菌的颗粒一一剔除出去。这个过程缓慢、繁琐且极其消耗耐心,冰冷刺骨的饲料与无孔不入的寒风,让她的手指很快失去了知觉,变得红肿麻木,但她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迟滞与马虎。
经过精细处理的饲料,被她按照“方案”分门别类地放入破搪瓷盆和几个好不容易寻来的、边缘豁口的破瓦罐里。她甚至将特意留给“花耳”的那份病号餐,用一块在滚开水中反复烫洗过、相对洁净的旧布包裹起来,紧紧捂在怀里片刻,试图让那冰冷的食物能沾染上一丝微弱的、或许能带给病畜些许慰藉的体温。
一切准备就绪,她端起这些经过“特制”的饲料,再次走入弥漫着气味的猪圈。
这一次,她没有采用简单粗暴的集体投喂。而是根据猪只的体况和性格,采取了分区、甚至个体投喂的策略。她小心翼翼地将体弱胆怯的“花耳”引到最安静的角落,避开其他猪只的干扰,单独将那份带着微弱热气、处理得格外精细的食物放在它触手可及的地方。对于那些进食争抢激烈、容易欺压弱小的大猪,她则利用一根随手拾来的长木棍,在石槽内进行短暂的物理隔断,确保每一头猪,尤其是那几头同样消瘦但相对健康的,都能相对公平地吃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定额。
猪群显然对这种前所未有的“精细化”用餐模式感到陌生与困惑,起初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不满的哼叫。但很快,尤其是病弱的“花耳”,在面对那份散发着微弱热气、柔软易嚼的食物时,它犹豫地嗅了嗅,竟真的开始小口小口地、试探性地舔食起来,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对冰冷的食物毫无兴趣,只是蜷缩着等死。
苏晚并未松懈,她静立在一旁,如同一个严谨的观察员,冷静地记录着每一头猪的进食状态:哪一头狼吞虎咽,进食急切;哪一头依旧食欲不振,只是勉强尝了几口;甚至观察到有一头猪在进食后出现了轻微的、可能是因饮食突然改变而引起的呕吐反射……所有这些细节,都被她默默记在心里,成为后续调整方案的依据。
这整个漫长而细致的过程,分毫不差地落入了远处草料垛后,那双去而复返的锐利眼眸之中。
陈野本是因遗忘了马鞭而折返,却不想再次撞见了苏晚这在他看来极度“怪异”甚至有些“迂腐”的举动。他看着她不顾严寒,在呼啸寒风中耐心到极致地分拣、配置着那些在它看来毫无价值的劣质饲料;看着她像对待不同病人般,对那群肮脏的猪只进行着区别对待;更看着那头早上还奄奄一息、被他判定活不过几天的小病猪,此刻竟真的开始缓慢进食……
他原本带着的那几分事不关己的嘲弄与难以理解,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这女知青,似乎并非他最初以为的故作清高或是消极抵抗。她是真的……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和标准,在对待这些畜生?这种近乎偏执的细致、这种在绝境中依然坚持的、看似毫无意义的“讲究”,完全颠覆了他过去对于“养猪”乃至所有农活粗放即可的认知。
他的目光掠过她那双在寒风中冻得通红、甚至有些肿胀,却依然稳定地进行着精细操作的手;掠过她低头观察猪只时,那专注得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干扰的侧脸轮廓。心里第一次模糊地、不确定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或许,她清晨那句被自己讥讽为“对猪比对人还上心”的话语背后,并非全然是空洞的姿态,而是隐藏着某种他目前还无法参透的、奇怪的执拗与坚持。
陈野紧抿着线条硬朗的唇,最终没有现身,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只是沉默地拾起遗忘在草垛边的马鞭,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这片区域,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猪圈内,苏晚对这段无声的插曲毫无所觉。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场“精准投喂”的初步实践与效果评估之中。她清楚地知道,这仅仅是改善这群生命健康状况漫长而艰巨征程中,微不足道的第一步。但任何微小的数据积累、任何一点积极的效果反馈,在此刻,都显得至关重要,是她在这片冻土上构建信心的基石。
当最后一份特制饲料被猪只吃完,她看着几头猪明显比之前饱胀、不再那么干瘪的腹部,尤其是“花耳”那双似乎比早晨多了一丝微弱生气的眼睛时,那份因长久站立于严寒和持续精神专注所带来的沉重与疲惫,仿佛也被这微不足道的成果冲淡了一丝。
她仔细收拾好散落的盆罐,再次于围栏上蹭了蹭冻得麻木的手,翻开膝头的牛皮纸本子,就着冬日午后那愈发昏暗的天光,开始一笔一划、清晰地记录下这次“精准投喂”的详细操作流程、饲料处理细节以及每一头猪的即时进食反应与初步观察结果。
数据,在艰难却坚定地一砖一瓦地累积。
希望,似乎也正在这片被世人视为最肮脏、最绝望的角落里,挣扎着,萌发出比针尖还要细小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