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么……”季大鸟不禁一愣。
他刚刚反应过来,以为是许平阳要置办产业,便以修行之用,至于为什么这么搞,他不知道,相处这些天下来他只知道许平阳因为海外来的原因,思想奇特,总总有出乎意料的惊人之举。
结果,许平阳又是不为了自己。
只是季大鸟沉默了一番后,叹了口气道:“许师傅,我知道你是心善,但是,你若执意分文不取,那……此事,我季大鸟敢拍胸脯保证,必然无成。”
许平阳疑惑道:“为何?怕我卖了他们?”
季大鸟看着许平阳,脸上没有平日里的揶揄笑嘻嘻,倒是难得清明。
“许师傅,你是修士,你要做事赚钱,你有手段护着自己的东西,你就是大树,大伙儿在这躲雨,只要你给大伙儿一口吃的,大伙儿便念着你好。”
“不说外面的,只说这石桥峪,其实以镇长为首的管家势力,形同虚设。”
“镇里所谓胥吏,比如我,等我走后,我儿子就坊正,没例外便是我孙子,都是这么传下来的。”
“还有就是,很多胥吏背后都是本地士绅与豪强。”
“士绅中,大家只服陈家。豪强中,大家只服孙三川。”
“本质上,石桥峪里,就是士绅,豪强,平民这三层。”
“许师傅,你若不成为士绅豪强,大家不敢跟你,不知道今天跟了你,明天你会不会被其余拳头硬的给搞下去。”
“许师傅,石桥峪里以前不是没厉害的修士,以后也不会缺,可那么多年下来,陈家,方家,王家,还是那么几家。”
“但是,还有很多很多原因,比方说……”
“许师傅,我小时候就听过一个故事,有个道士,救人不收钱,扶危济困,门徒越来越多,直到某天,他发现,天下的病与苦,是救不完的,朝廷也发现,他已有取死之道。”
“然后某天,在他还犹豫时朝廷便开始通缉他,他不想与朝廷为敌,但是只能依靠士绅豪强门徒的庇护躲避,门徒看不下去了,终于推着他振臂一呼,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何为苍天已死?天又如何死?我当时很不解。”
“说这个故事的人,便是如今的陈君戎老先生,他也教过我。”
“他说,天死,是因为天寿绝了,比如人阳寿尽。”
“人有阳寿是一口气,天的一口气便是道。”
“所谓道,是律法,是秩序。那是皇朝末年,天灾不断,礼崩乐坏,百姓无人管,皇权自顾不暇,这便是天无道,天寿绝。”
“黄天当立,便是那人起了教,立了规矩,便是黄天有命。”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黄天在甲子年诞生,一个干支纪的第一年。”
“那汉为火德,火生土,所以黄天为土德。”
“如此振臂一呼,一呼百应。”
“民心便是天心,民意便是天意,如此便是天下大势所趋。”
“许师傅,江南国开国没多久,文宗三大案中便有灭佛。”
“辽人南下时,最是信佛教。”
“当年大楚末年,乱世,说是遍地妖魔鬼怪,实则各种教横行。”
“许师傅……我听过有个行脚僧说过,若你愿燃灯灭晦,自有人愿化膏脂,只是你须自为灯芯,去上受煎熬下收膏脂。”
季大鸟的这番话,让许平阳突然明白这个世道的规则。
这里,不是现代社会,不是一个秩序,甚至不是一个意识形态。
明白这一点,他也进一步明白了自己要怎么做。
与季大鸟商量一番细节后,这事儿也就有了出路——季大鸟是坊正,坊正有管理之责,下调和坊民,上对接官家,他同样有设坊保的权力。
所谓坊保,本质上没有权力,只是作为坊正助手协助存在。
现在可以利用这份权力,将坊保设为“净街太保”。
这种事,就是季大鸟一句话的事。
季大鸟不做,是没能力做,没人买账。
他能够成为坊正,还是因为他能够替官家收税。
官家需要他,他就利用收税的职权来成为这里的老大。
其实也就只能做到“作威作福”这么一步。
那些泼皮和武师,没有一个鸟他。
现在不一样了,许平阳入局中,成为他靠山,有些事他便能放手做。
和季大鸟聊完了,他看天边夕阳血红一片,便连忙回去。
到了家,刚好碰上一大群泥瓦匠出来,纷纷与他打招呼。
他往里看,厨房竟然全部弄好了,不禁感到一阵神奇。
本想拦着这些匠人吃饭,这些泥瓦匠推脱之下,弧关走了出来,与许平阳说这些陈家已经在准备了,不用他为这些小事费心。
他这才安心。
弧关临走前,让他赶紧去屋里,说有客人,还与他说待会儿陈老爷吃好饭会过来找他,和他聊聊。
许平阳应了声,没多想。
他更关心客人。
还以为是荣宇这几个缉灵司白衣司命,便连忙赶去。
这几人可是给他带来身份牌消息来的,这事儿尤为重要。
结果进了东厢房才发现,是个带着两徒弟的老道。
“白道爷——”许平阳入门后行了江湖礼,也对着李庆和李明两个拱拱手。
“许师傅就别打趣老道我啦,哈哈哈哈……”白玄一阵捋须。
李庆和李明两个,朝着许平阳恭敬行礼道:“见过许师叔。”
白玄把许平阳当同辈,这两个弟子自然是得叫他一声师叔的。
“好好好,一段时间不见,你们倒是有些精进了。”许平阳打量完两少年,便让这两个也坐下来一起吃饭。
“老许,那个戴着傩面的丫头,是你丫鬟?”白玄挤着眼睛问道。
许平阳点头道:“胡人,是丫鬟,但不是仆人,莫要误会。”
“啧……老许,你还说你不是和尚?人家那些和尚,一整天无肉不欢,无酒不喜。你啊,天天说着自己不是和尚,却不近女色,也不喝酒。”
“此言差矣。不喝酒,因为酒不好喝,喝多了伤身。不近女色,只是没碰到心仪女子。娼舍里的不干净,我也没祸害良家的习惯。剩下的嘛……”
“莫要解释,解释就是想‘演示’,哈哈哈……”
两人一阵打趣,气氛也总算活跃了起来。
“当时我刚好忙完一单伙儿,那户人家说是公婆去世,婆婆冤魂不散什么的,让我去超度一下。老许,你知道的,老道我散修一个,本事没多少,游历江湖靠的是看人。当时我就察觉这雇主有些个不对劲,便私底下让李明去走访问问。一问,果然是这婆媳两生前不睦。她家没啥鬼,完全是那女人做了恶事心虚。我瞧着不似好人,便用问鬼的方式旁敲侧击,吓得她拿出一笔钱来。于是故弄玄虚一番后,让她吃了定心丸,这才离开……”
白玄对于自己坑蒙拐骗的事,没有丝毫隐瞒。
江湖人,都是要吃饭的。
许平阳虽然觉得这事儿不妥,应该报官,但想了想,婆媳之间的恩恩怨怨,又有谁说得清呢,也就忍着没说。
虽然没说,可白玄还是自己说了。
等事情结束后他才知晓,这女人先前怀过两次,一次是生了女婴,被重男轻女的婆婆溺死了,另一次则是说怀孕了身子虚,不能干活,便被婆婆故意逼着去干活,然后流产了,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许平阳听得一阵唏嘘。
可白玄不以为意,因为这种事别说他,就算是跟着他的李庆李明两个弟子,也算身世凄苦,见惯了人情冷暖,不足为道。
他又说了一些更压抑的事,听得许平阳不是滋味。
不过说完这些事后,他就开始说自己当时四处打听,哪家还有问题时,便听到了许平阳为了救人失踪的消息。
为了钱也好,为了故人也罢……
不管如何,白玄都是带着两徒弟在石桥峪外东奔西走。
那段时间黄梅天,连风带雨的,脚泥泞身潮湿……
许平阳听着白玄的说辞,其实本来挺感动的,可忽然间心头便习惯性迸出了“世人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顿时人一怔,一时间再看白玄,好像……他讲述自己的这件事,与他本身有些不符。
“道爷,你……”
他给白玄倒酒,本想说你有事直说。
可话到嘴边,想到了清欢和王琰荷,不禁道:“道爷,这事儿我心中领受。虽然咱们相交不长,可也算患难过了。这份情在,道爷便是我朋友。既是朋友,若有事的话说便是,能力之内,必不推脱。”
这回倒是轮到白玄怔住了。
沉默了下,白玄道:“这番过来,本只是想见见你的,看你安好,也定居了下来,心里也就放心了。可今天下午见你与那吴师傅斗法,方才明白,老许你修为竟如此深不可测。原来走的还是丹修之路。老许,实不相瞒,我白玄呢,就是一个小宗门的散修。说句大不敬的话,师父也没多少本事。我这一脉是符修,修炼到今日,我瓶颈也难以突破。常言道,财侣法地,三人行必有我师。我这宗门,也是黄鼠狼生耗子,一窝不如一窝。我半截入土的老头倒是无所谓,可我这两徒弟跟着我,也没学到少。可他们天赋不差,这般倒可惜了……”
许平阳起初以为白玄是想问他要修炼之法。
可在听到他一说宗门,还说自己是符修如何,只以为是想要帮衬。
到最后,把徒弟扯出来时,才明白,这白玄是真正老江湖。
这弯弯绕绕的,兜来兜去,说到底还是想要修炼之法。
想到这,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这东厢房是他日常写东西画符的地方,他的手札之类的,都放在了这里,是个人进来都能随意翻。
心思一动,抬手一招,罡气卷着手札飞入了手中。
这东西,没被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