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短暂的寂静后,响起了官军伤兵痛苦的呻吟和劫后余生的啜泣。
张叔夜在亲兵搀扶下走来,看着火光未熄的大营,以及遍地阵亡将士的尸骸,老人家的身躯微微佝偻,精气神好似被抽空。
“通判相公……”朱安下马,上前行礼。
张叔夜摆了摆手,声音沙哑疲惫:“不必多礼。今日若非你及时来援,老夫已为国捐躯矣。”
“此乃卑职分内之事。”
张叔夜望着残破的梁山关隘,又看了看士气低落,伤亡惨重的军队,长叹一声:“贼势复振,我军……已无力再攻了。传令,救治伤员,清理战场,撤回济州。”
命令下达,诸将虽心有不甘,却也知这是目前最理智的选择,纷纷领命而去。
然而,朱安却并未离开。他走近张叔夜:
“通判相公,贼寇新得强援,必以为我军胆寒,不敢再犯。其警惕之心,定然松懈。”
张叔夜猛地抬头,看向朱安:“你的意思是?”
朱安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卑职愿率一支精兵,趁夜奇袭梁山!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或许……尚有破敌之机!”
张叔夜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朱安,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年轻的都头。败军之际,众人皆思退,唯此人,竟还在想着如何奇袭破敌!
“你有几成把握?”
“事在人为!”朱安语气坚定,“纵然只有一成把握,也值得一试!总好过坐视贼势复炽,遗祸将来!”
张叔夜看着眼前这个屡创奇迹的年轻人,沉吟片刻,一股豪气涌上心头。他重重一拍朱安肩膀,声音斩钉截铁:
“好!老夫准你所请,需要何物,尽管开口!此战若成,你便是剿灭梁山的第一功臣!”
……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下,将白日的血腥与厮杀深深掩埋,也给沉寂的梁山披上了一层银装。
而在梁山之北数十里外的一处隐秘营地,近三百朱家庄乡兵,而张叔夜则是率兵返回济州,麻痹梁山人马。
朱安立于帐中,身前摊开一张简陋的梁山地形草图,縻貹正用粗壮的手指,在上面勾勒出一条蜿蜒曲折的细线。
“哥哥请看,”縻貹压低声音,黑脸上难得露出郑重之色。
“这条小路,是俺上次逃下山,饿急了找野食,追一头麂子时偶然发现的。入口藏在梁山北麓西侧一片藤蔓后面,极其隐蔽。一路崎岖难行,有些地段几乎是贴着悬崖,但确实能绕过所有关隘,直通山顶聚义厅后的野林子!寻常人绝难发现!”
朱安仔细记下每一处关键节点,问道:“此路可能通行大队人马?”
“并排最多两人,有些地方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大队人马不行,但咱们这几百精锐,悄默声地摸上去,没问题!”縻貹笃定道。
“好!”朱安一拳砸在掌心,眼中精光闪动,“真乃天赐良机!今夜咱们就出发!”
他当即下令:“全军轻装,只携必要兵甲口粮!卞祥,将以下几条方略布置下去。
其一,所有士卒,外罩反穿羊皮袄(白色里子朝外),或用白布制成斗篷、兜帽,以作雪地伪装。脚下靴履,全部以粗麻绳或草绳紧密缠绕,增加摩擦,防滑防跌!
其二,准备长绳若干,用于攀援险峻地段。多备引火之物(火折子、火绒、少量猛火油),但非为纵火,乃必要时照明或发送信号之用。口粮只带一日份炒面、肉脯,以减轻负重。
其三,兵器以短柄手斧、手刀、劲弩及短矛为主,便于山林狭窄空间搏杀!长兵、重甲一概不带!皮甲之外,可加缚竹片、硬木片,以为简易防护。准备些许生姜,含服以驱寒提神。”
卞祥领命,立刻带人分头准备。朱安又对袁朗道:“袁朗兄弟,你率五十士兵,多带弓弩,连夜绕至梁山第一道关隘出口附近设伏。若见溃兵下山,则断其归路!”
“明白!”袁朗拱手,自去点兵。
不多时,一切准备就绪。朱安看着眼前这两百余精神抖擞的精锐,沉声道:“弟兄们,胜败在此一举!随我雪夜奇袭,踏平梁山!”
“愿随都头(哥哥)!”众人低吼,士气如虹。
……
子时正,雪下得正紧。朱安亲自带队,縻貹为向导,卞祥断后,一行约二百人,如同融入雪夜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寨,扑向北麓那片被冰雪覆盖的深山。
山路比想象中更加难行。所谓的“路”,大多是在岩石缝隙和荆棘丛中硬生生踩出来的痕迹。大雪掩盖了诸多危险,稍有不慎便会滑倒,甚至跌入深涧。
亏得朱安准备充分,绳索、防滑草鞋发挥了巨大作用。士卒们按照朱安传授的法子,用长绳串联前后,后者踩着前者的脚印,小心翼翼地在崎岖陡峭的山壁上攀爬、在及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雪花直往领口里钻,尽管含着姜片,依旧冻得人手脚麻木。
期间,确有数名士卒因体力不支或失足,坠入黑暗的深渊。但整个队伍依旧保持着惊人的韧性,在縻貹的带领下,顽强地向山顶摸去。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生死跋涉,队伍终于抵达了縻貹所说的那片位于聚义厅后身的野林子。此处距离梁山核心建筑群,已不足一里!
朱安命令队伍在一片背风的巨石后暂歇,恢复体力,检查装备。他则与卞祥、縻貹潜至林边观察。
但见远处聚义厅轮廓隐约可见,仅有几点微弱灯火,巡逻的哨卡也稀疏了许多,大多缩在避风处打盹。显然,杜壆的到来的确让梁山贼寇松了一口气,认为官军新败,绝无可能连夜来攻,更想不到会有一支奇兵,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他们腹心之地!
……
与此同时,梁山聚义厅后堂。
杜壆看着榻上再度陷入昏迷,脸色蜡黄,呼吸微弱的王庆,一双浓眉紧紧锁起。
他方才上山,不及与王庆详谈,王庆只喊了声“杜壆兄弟,你终于来了……”,话未说完,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接着呕出小半口乌血,两眼一翻,又晕死过去。
杜壆心中沉甸甸的,他将王庆轻轻放平,盖好皮裘,这才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侍立在一旁的王庆亲随钱二。
“钱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山寨何以至此?”杜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极强的压迫。
钱二不敢隐瞒,将王庆如何设计谋夺梁山,袁朗如何与朱安惺惺相惜最终投诚,雷横如何在郓城被砍了脑袋,縻貹如何与王庆闹翻叛逃不知所踪,以及酆泰如何率最后精锐于北麓突围,最终全军覆没,详详细细地禀报了一遍。
杜壆静静地听着,面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沉重的黯然。他仰头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尽数吐出。
“唉……一步错,步步错……利益熏心,兄弟离心……王庆哥哥,你这次,是真的栽了啊……”
杜壆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惋惜。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个在淮西纵横驰骋,意气风发的豪杰身影,正在这梁山的冰雪中,一步步走向末路。
然而,就在他心绪纷乱之际——
“杀——!”
一阵突兀而激烈的喊杀声,伴随着兵刃撞击的锐响和濒死的哀嚎,骤然从聚义厅前方传来!声音之近,仿佛就在耳边!
“报——!杜头领!大事不好!”
一名喽啰连滚爬爬地冲进后堂,脸上毫无血色,声音颤抖得变了调,“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伙官军!凶悍异常!已经杀散了前厅守卫,直奔聚义厅来了!”
“什么?!”杜壆猛地睁眼,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之色,“官军?怎么可能!关隘未破,他们从何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