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棚里,陈年泥土的腥气、铁锈的锐味与腐木的霉味交织成一股呛人的浊气,死死裹着角落的身影。秦羽背抵着冰凉的铁耙犁,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怀中那本泛黄的簿册被他搂得极紧——像抱着世间唯一的火种,又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棚外,护院的呼喝声与杂乱的脚步声时远时近,如同擂鼓般砸在耳膜上,每一次起落都让他心脏骤停,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福伯的日记!他从未想过,那个沉默寡言、只懂用行动护着他的老仆,竟会用这样的方式,将深藏的忧虑与秘密,跨越生死递到他手中。那模糊字迹里,“恐……”字后面戛然而止的留白,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既迫切想撕开那层纸,看清后面的真相,又怕那真相太过残酷,会将他彻底碾碎。
他强压下立刻翻阅的冲动,先把耳朵贴紧棚壁的缝隙,细细分辨着外面的动静。追兵似乎被引向了远处,叫嚷声渐渐淡了下去。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周氏的人,从来不会轻易罢休。
确认暂时安全后,他才颤抖着手指,就着缝隙透进来的一缕残月微光,翻开了日记的第二页、第三页……
熟悉的字迹,记录着看似琐碎的日常,却字字句句都绕着他转。
“永和十八年,春分。小公子偶染风寒,咳喘不止。求医无门,幸得老友暗赠草药,方得缓解。周氏知晓,斥老奴多事。”
“永和十九年,夏。小公子院中扑蝶,笑靥烂漫,眉眼间竟有夫人当年神韵。老奴心喜,更心酸。”
“同年,秋。大公子秦峰过偏院,掷石戏弄,骂小公子‘克母灾星’。小公子默然受之,老奴心如刀割,然人微言轻,唯能暗中垂泪。”
一页页翻过去,秦羽仿佛透过这些朴素的文字,看到了那些被遗忘的童年片段:被欺凌时的委屈,无人问津的病痛,藏在院落角落的零星欢乐……还有福伯始终追随的、盛满慈爱与忧虑的目光。眼眶阵阵发热,他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泪水落下——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日记中断了几年,许是福伯忙于照料他,无暇提笔;又或许,是那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记录的事。
再往后翻,记录重新出现时,笔迹却凝重得像灌了铅。
“永和二十二年,冬。边境战事吃紧,国公爷常驻军营,数月未归。周氏在府中权势愈盛,内院几成其一言堂。偶闻其与不明外男密会,所谈之事,似涉……宫中?”
“永和二十三年,春。小公子渐长,聪慧初显,老奴暗喜亦暗忧。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遂暗中教小公子识字、明理,练些粗浅武艺,盼其能有自保之力。”
“同年,夏末。察觉偏院周遭似有不明目光窥视,非府中护院。心甚不安。将紧要之物分藏各处,以防不测。”
看到这里,秦羽的心猛地一沉!福伯早就察觉到了危险!他甚至提前做了准备,藏起了东西!是那本《千字文》?还是那些零碎银钱?抑或是……更重要的秘密?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翻,手指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后面的记录愈发简短,却也愈发触目惊心!
“永和二十三年,秋。周氏动作频频,似在酝酿大事。恐将对小公子不利。”
“九月廿七。听闻宫中将有贵人驾临?缘由不明。府内戒备森严,气氛诡异。”
“九月廿八。最后一次暗查,线索指向……蕙兰院密室?风险极大,但为小公子,不得不为。”
“九月廿九。……”
日记在这里,再次戛然而止!最后一页,只有孤零零的日期,没有只言片语!而九月二十九,正是福伯被周旺带走,诬陷偷窃,最终……离奇死亡的前一天!
福伯在最后一刻,究竟查到了什么?他去了蕙兰院的密室吗?他看到了什么?他的死,绝不是因为那莫须有的偷窃,而是因为他触到了周氏,甚至可能牵连宫中贵人的核心秘密!
秦羽合上日记,将它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福伯留下的最后一丝温度与决绝。巨大的悲痛、汹涌的愤怒,还有对未知阴谋的凛然,如同狂潮般在他胸中激荡、冲撞。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福伯的死,周氏的迫害,青衫客的出现,黑衣人的追杀,神秘的“笔友”,那片深蓝描金的瓷片,乃至祠堂的黑影……这一切的背后,都藏着一个巨大的黑暗漩涡——它笼罩着镇国公府,甚至可能牵连整个宫廷!
而他,秦羽,这个一直被视作弃子和灾星的少年,不知为何,竟成了这个漩涡的中心,或者说……是解开一切的关键之一?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挣扎,为了给福伯报仇而愤怒。肩头仿佛压上了更沉重的东西——揭开这重重迷雾,还所有真相一个清白!
他将日记本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与那柄短匕、半块瓷片、一枚如意结放在一起。这些,都是他用命换来的,拼图的碎片。
他缓缓站起身,透过棚屋的缝隙,望向外面依旧被夜色与危险笼罩的国公府。眼神里,少年人的迷茫与恐惧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坚定与锐利。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独特韵律的脚步声,正朝着工具棚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而来。
不是护院那种杂乱匆忙的步子。
这脚步声,沉稳,从容,还带着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威严。
是……父亲,秦啸天?!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个深夜,这个藏满秘密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