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蜷缩在冰冷污浊的暗渠中,腐臭气息如无形的手扼住喉咙,几乎令他窒息。污水漫过膝盖,黏腻的淤泥裹着腐烂杂物死死攀住裤腿,每一次抬脚都像在拖拽千斤重物。身后仓房方向的打斗声与呼喝声依稀飘来,却被曲折的渠壁揉碎、削弱,最终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模糊回响。唯有青冥那句决绝的“走”,如烧红的烙铁烫在脑海,滚烫而清晰——他不能辜负这份以命相搏的掩护,必须活下去!
暗渠内部狭窄如迷宫,绝非笔直通道。青冥只来得及指明大致方向,具体路径全凭他自行摸索。秦羽强迫自己压下慌乱,脑海中飞速回溯早年潜入藏书阁记下的府邸布局图:护城河在西侧,暗渠出口必朝西方。他借着渠顶破损缝隙漏下的微弱星光,一边辨认水流的细微走向,一边盯着渠壁上模糊的古老刻痕——那是早年工匠留下的隐秘标记。他摒弃所有杂念,将感官提到极致:耳听水流呜咽,鼻辨风息转向,手脚并用地在黑暗中匍匐前行。冰冷的污水不断带走体温,先前躲避杀手时留下的擦伤阵阵抽痛,可他牙关紧咬,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向前,出去!
不知在黑暗中挣扎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不同于渠内死水的流动声——开阔、活跃,带着河水特有的生机。紧接着,一股混着水汽与泥土气息的清新空气涌入鼻腔,冲散了满渠的腐臭。秦羽精神一振,加快动作向前扑去。果然,暗渠到了尽头,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横在眼前,栅栏外是奔流的护城河,月光洒在水面上,漾起粼粼银波。自由,就在咫尺之外!
他用力推了推栅栏,铁条纹丝不动,锁具早已在岁月中锈成死结。环顾四周,渠壁湿滑如油,无处借力。秦羽深吸一口气,将内力凝聚于双臂——那是福伯暗中传授的粗浅功夫,往日里他不敢有半分显露,此刻却成了救命的稻草。一声低喝,双掌狠狠拍在栅栏与渠壁的连接处!“咔嚓!”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在狭小空间内炸响,锈蚀的连接点终于崩裂。他趁热打铁,猛地抬腿将栅栏踹开一个仅容一人钻出的缺口。
冰冷的护城河水瞬间涌入口鼻,秦羽呛得连连咳嗽,却仍奋力划水,挣扎着浮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回头望去,秦国公府高大的院墙在夜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压抑。府内隐约传来骚动,火把的光影在墙头不停晃动——追兵,并未放弃。他不敢多做停留,手脚并用地向对岸游去,最终在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中爬上岸。浑身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在初秋的夜风中冻得他瑟瑟发抖,模样狼狈至极。万幸的是,怀中的青铜钥匙、乌木簪,还有青冥给的信号铜管都还在,未曾被河水冲走。
此刻,他虽孑然一身逃出了那座囚笼般的府邸,心头却无半分轻松。前途如墨,危机四伏。钱管事绝不会善罢甘休,偌大的京城,恐怕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忽然想起青冥临行前的嘱托:“西市‘张记’铁匠铺,找脸上有烫伤疤的老张。”这是他眼下唯一的指望。西市位于京城西南隅,向来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或许能暂时隐匿行踪。
秦羽拧干衣角的积水,借着夜色与街巷阴影的掩护,朝着西市方向潜行。京城早已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规律地响起,敲得人心头发紧。他避开灯火通明的主干道,专挑幽深小巷穿行,身影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内心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冷静取代,多年在国公府中练就的隐忍与观察力,此刻尽数派上用场——他甚至能通过远处犬吠的异动、巡逻兵士脚步声的远近,精准判断出搜捕的范围与密度。万幸,追兵似乎还集中在国公府周边,尚未完全扩散到西市这边。
天色微明时,秦羽终于抵达了喧嚣渐起的西市。清晨的市集已有零星摊贩支起摊子,空气中飘着豆浆油条的香气,混着铁器、布料的味道,鲜活而热闹。他找了个僻静的墙角,稍作整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逃犯,可湿漉破烂的衣衫与苍白的脸色,依旧引得路人频频侧目。他知道,必须尽快找到那间铁匠铺。
几经小心打听,秦羽在一条堆满废旧铁器的巷子深处,找到了“张记铁匠铺”。铺面不大,炉火尚未升起,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弯腰整理工具,赤着的上身古铜色,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左脸颊上一道狰狞的烫伤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秦羽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张师傅?”
老者抬起头,浑浊却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视线在他湿透的衣衫与腰间隐约凸起的硬物(钥匙与铜管)上停顿片刻,面无表情地反问:“打什么?”
秦羽按青冥的交代,轻声说出暗语:“青冥引路,欲借宝地暂避风雨。”
老张(姑且这样称呼他)眼神微动,脸上的疤痕却因肌肉紧绷而扭曲,看不出半分喜怒。他放下手中的铁锤,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信物。”
秦羽犹豫了一瞬,还是从怀中掏出那支精致的信号铜管,递了过去。
老张接过铜管,指尖摩挲着管底某个隐秘刻痕,片刻后点了点头,将铜管塞回秦羽手中,朝铺子后门努了努嘴:“跟我来。”语气简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铁匠铺后连着一个杂乱的小院,地上堆着煤炭与废铁料,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铁锈味。老张带着秦羽穿过小院,推开一扇看似柴房的木门——门后竟别有洞天。一道狭窄的木梯通向地下,空气中混着铁锈、尘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地下室不大,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板床、一张破桌和几个木箱,却还算干燥整洁,墙壁上挂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昏黄的光将空间映得忽明忽暗。
“在这里待着,没我的话,不准上去,不准出声。”老张丢下一句话,又扔给秦羽一套干燥的粗布衣服和一块硬邦邦的麦饼,“把湿衣服换了。吃的将就点。”说完,便转身走上楼梯,“咔嗒”一声锁上了地下室的门。
秦羽换上粗布衣衫,布料虽粗糙,却带着阳光的暖意,终于驱散了些许寒意。他坐在板床上,啃着干硬的麦饼,思绪却如乱麻般纠缠。青冥怎么样了?是否成功脱身?钱管事与那个杀手之间,到底藏着什么关联?父亲留下的那支乌木簪,究竟暗示着什么?所谓的“秘库”,又藏着怎样的秘密?一个个疑问在心头盘旋,剪不断,理还乱。他掏出乌木簪,在油灯下反复查看——除了材质奇特、触手温润,以及尾部那个难以名状的云纹标记外,再无其他异样。青铜钥匙冰冷而沉重,上面的纹路古朴神秘,似乎与乌木簪的云纹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可他怎么也参不透其中玄机。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流逝。地下室里辨不清昼夜,只能通过上方传来的隐约市井声判断大致时辰。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秦羽立刻警觉起来,握紧了手中的信号铜管——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当作“武器”的东西。
门被打开,进来的果然是老张。他端着一碗热汤和两个白面馒头,脸色依旧沉肃,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凝重。
“吃吧。”老张将食物放在桌上,看着秦羽,忽然问道,“青冥大人……他最后情况如何?”
秦羽的心猛地一沉,声音涩然:“钱管事带人围住了仓房,青冥前辈为了掩护我……”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老张沉默了片刻,疤痕扭曲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钱嵩那条老狗……果然狠辣。”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秦羽身上,“你小子能逃出来,算是命大。青冥大人既然拼死护你出来,定然有他的道理。你就在这里安心待着,外面风声很紧,国公府和京兆尹的人都在暗中搜查,尤其是西市这边。”
话音刚落,地面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着嘈杂的人声!
老张脸色骤变,急忙示意秦羽噤声,抬手吹灭了油灯——地下室瞬间陷入一片漆黑。他凑到秦羽耳边,压低声音道:“待在下面,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说完,便快步走上楼梯,重新锁好了门。
秦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紧贴着门板,仔细聆听着上方的动静。
只听老张打开铺门,粗声粗气地问道:“谁啊?大清早的,扰人清静!”
一个蛮横的声音立刻响起来:“官府查案!搜捕逃犯!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六七岁、衣衫破烂、形迹可疑的少年人?”
老张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一丝不满:“逃犯?官爷,我这儿是打铁的,一天到晚见的都是糙汉子,哪来的少年人?”
“少废话!让我们进去搜搜!”另一个声音厉声喝道,满是不容置喙的强硬。
紧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涌入铺子,伴随着翻找铁器、碰撞木箱的声响。
秦羽浑身紧绷,冷汗再次浸湿了刚换的粗布衣衫。是京兆尹的人?还是钱管事借了官面的力量?他们竟然搜得这么快!这个地下室虽然隐蔽,可若对方仔细搜查,难保不会发现入口。
上面的搜查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在秦羽稍稍松了口气时,那个蛮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几分试探与阴冷:“张老头,听说你早年也在军中待过?跟过已故的杨老将军?”
老张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陈年旧事了,官爷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那人冷笑一声,语气带着威胁:“没什么,只是提醒你,有些浑水,蹚不得!若是包庇钦犯,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老张淡淡回应:“小老儿只管打铁谋生,不懂什么浑水清水。”
“哼,最好如此!我们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铺门被重新关上。可秦羽的心却丝毫没有放松——最后那几句对话,明显意有所指!对方不仅知道老张的底细,甚至可能怀疑他与青冥(或许同属杨老将军旧部)的关系,这次搜查,绝不是例行公事那么简单!
又过了片刻,老张再次走下楼梯,脸色比之前更加沉重。他重新点亮油灯,看着秦羽,缓缓开口:“他们起疑了。这里不能久留。”
秦羽急切地追问:“是因为青冥前辈,还是因为我?”
老张摇了摇头:“或许都有。钱嵩的能量,比我们想象的更大。他显然不想让你活着离开京城。”他沉吟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今晚子时,我送你出城。留在京城,迟早会被找到。”
出城?秦羽愣了一下。天下之大,他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老张似乎看穿了他的迷茫,低声道:“青冥大人之前有过交代,若事有不谐,让你去北疆,找一位名叫‘韩遂’的校尉。他是杨老将军的旧部,信得过。”
北疆——那是帝国与北方蛮族交战的前线,黄沙漫天,战事不断,环境艰苦至极,危机四伏。可转念一想,那里也是唯一能摆脱京城势力、且符合后续沙场扬威卷主题的地方。
就在这时,地下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细小孔洞(或许是通风口)中,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独特韵律的敲击声——嗒,嗒嗒,嗒。
老张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侧耳凝神倾听。那敲击声重复了三遍,然后彻底消失。
“是‘青鸟’的紧急传讯!”老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看向秦羽,眼神复杂难辨,“消息说……青冥大人他……失手被擒,现被秘密关押在……国公府地牢!”
秦羽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板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青冥前辈……被抓了!为了掩护他,才落入钱管事手中!
巨大的愧疚与愤怒瞬间淹没了他。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却屡次在危难中出手相助的青衣人,此刻竟被关在国公府地牢——那是比暗渠更黑暗、更绝望的地方!
“我们必须救他!”秦羽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老张却缓缓摇头,脸上的疤痕在跳动的灯光下更显狰狞:“不行!这是送死!钱嵩肯定布好了陷阱,就等我们自投罗网!青冥大人拼死送你出来,不是让你再回去找死的!”
“可是……”
“没有可是!”老张厉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准备一下,今晚子时,按计划出城!去北疆,活下去!这才是对青冥大人最好的交代!”
秦羽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救,是十死无生;不救,余生难安。两难的抉择,如两座大山压在心头。
夜色渐深,铁匠铺外一片寂静,可这寂静之下,却涌动着无形的杀机。老张默默准备着出城的事宜,翻查着一些看似普通的货物与车辆,动作有条不紊。秦羽坐在黑暗中,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青冥被俘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知道老张说得对,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杀,可他真的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将救命恩人弃之不顾吗?
他再次掏出乌木簪与青铜钥匙,在黑暗中反复摩挲。父亲给他这支簪子,究竟是想让他独自逃命,还是另有深意?那个所谓的“秘库”,里面是否藏着能扭转局面的东西?如果……如果他不直接去地牢救人,而是设法潜入“秘库”呢?虽然同样危险,却或许有一线生机——不仅能找到自救的资本,甚至可能寻到营救青冥的契机!
这个念头如野火般在他心中燃起,越烧越旺。他看向正在忙碌的老张,又望向那扇通往地面的门,眼中渐渐闪过一丝决绝。
子时将近,老张走到楼梯口,示意秦羽准备出发——他们将伪装成运送废铁的车队,混出城门。就在秦羽即将踏上楼梯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下脚步,低声说道:“张师傅,多谢您的搭救之恩。但我……我不能就这样走。”
老张猛地回头,昏暗中目光如电:“你说什么?”
秦羽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我知道回去是冒险,但有些事,不得不为。请您告诉我,国公府的‘秘库’,您是否知道些什么?它是否真的存在?入口可能在何处?”他紧紧握着那把青铜钥匙,只觉掌心滚烫。
老张死死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决心,良久,才沙哑着嗓子开口,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秘库……据说不在府内任何一座建筑之下。初代秦国公建府时,曾借护城河之水,构建了一条隐秘水道,其入口,就在……地牢最深处的死囚水牢之下!”
地牢!秘库入口竟然就在地牢!这意味着,他要救青冥,与探寻秘库,竟指向了同一个地方——那座龙潭虎穴,绝境死地!
秦羽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消息太过震撼,也太过巧合,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又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致命诱饵。是父亲早就预料到这一步?还是钱管事故意放出的假消息?
他看着手中那把重若千钧的青铜钥匙,又想起青冥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脸。走,或许能活,却要背负一生愧疚;留,九死一生,却或许能搏出一线生机,揭开谜团,救出恩人。
就在他心念电转、难以决断之际,铁匠铺外,远处的夜空中,突然炸开一朵极其微弱、却形状奇特的蓝色烟花,一闪即逝!
老张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把抓住秦羽的胳膊,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不好!这是……‘青囊’发出的最高警示!他们……他们找到这里了!快走!”
话音未落,铺外已然传来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兵甲碰撞的铿锵之声——小小的铁匠铺,已被团团围住!火把的光亮透过门缝与窗户,将地下室入口的楼梯映照得一片通明!
一个冰冷而熟悉的声音,透过门板清晰地传进来,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绝对的掌控:“里面的朋友,是自己出来,还是……等我等进去‘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