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古楼那扇沉重的巨门,在沉寂了将近四年之后,终于再次发出了低沉的轰鸣,缓缓向内开启。
首先踏出的,是一只沾满了古老尘埃的靴子,紧接着,是一个更加挺拔、气息也更加深不可测的身影。
张起灵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形比进入时高大了不少,肩背宽阔,褪去了少年的单薄,线条冷硬如石刻。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族长礼服,只是上面多了许多难以辨认的、仿佛被岁月和某种力量侵蚀过的痕迹。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四年前更加深邃,如同两口吞噬光线的寒潭,里面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带着一种与古楼同源的、古老而冰冷的威压。
等候在古楼外的张隆奎等人,见到他安然走出,且气息明显变得更强,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夹杂着敬畏的复杂神色,纷纷上前行礼。
“恭迎族长出关!”
张起灵的目光淡漠地扫过众人,没有在意他们的恭维,而是直接越过了人群,视线精准地投向了远处那座他居住了多年、也是游佳萤曾居住过的小院方向。
他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蔓延过去。
空。
那里是空的。
没有那道熟悉的气息,没有那抹清冷的身影,甚至连她经常摆弄的草药和翻阅的书籍所残留的微弱痕迹,都几乎感知不到。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东西,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张隆奎脸上,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和古楼内某种力量的侵蚀,而带着一种沙哑的磁性:
“她呢?”
简短的两个字,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质问,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张隆奎被他那冰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连忙躬身答道:“回禀族长,游先生……在您进入古楼约莫半年后,便独自离开了。并未言明去向,我等……也不敢过多阻拦。”
离开了?
张起灵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更加冰冷,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
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进入古楼前,她点头答应等他。
为何……会离开?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张家有人为难了她?
各种猜测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神。
他没有再理会张隆奎等人,身影一闪,便已消失在原地,下一刻,直接出现在了那座僻静的小院中。
院子里,他亲手栽种的那棵小树长高了些,药圃里的草药因为无人精心打理,显得有些杂乱荒芜。
房间内,陈设依旧简单,却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久无人居的、死寂的味道。
所有属于她的痕迹,都被刻意地、或者随着时间自然地抹去了。
只有东墙角落那个空空如也的佛龛,他记得那里曾有一尊白瓷观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清冷气息。
她真的走了。
在他履行承诺,从那个九死一生的地方走出来之后,她却不在原地等他。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某种被违背承诺的愤怒,尽管他知道她并非背信之人,混合着对未知情况的担忧,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
必须找到她!
这个念头,瞬间成为了他出关后唯一、也是最紧迫的目标。
他动用了身为族长所能调动的一切资源。
张家的情报网络虽然因为多年的内耗而有所萎缩,但根基尚在。
一道道指令从长白山深处发出,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传向大江南北。
寻找一个特征为:年轻女子,外貌约二十许,气质清冷,精通医术与古物,可能使用“游”姓,身上常带草药清香的人。
同时,他也没有枯等消息。
在简单处理了族内积压的必要事务,并以其在古楼中获得的绝对力量暂时震慑住所有心怀异动者后,他便亲自踏上了寻找的旅程。
他首先去了江南。
因为她曾偶尔提及,喜欢江南的细雨和温软。
他走遍了苏杭的园林水乡,访遍了那些有名或无名的医馆药铺,甚至潜入一些收藏古籍的世家大族的藏书楼,试图找到与她相关的只言片语。
然而,江南杏花春雨,烟波画船,人潮如织,却唯独没有那个清冷的身影。
他又北上中原,穿过古老的城镇,沿着黄河岸边寻觅。
他记得她似乎对某些古老的青铜器纹饰颇有研究。他在洛阳、开封的旧货市场流连,在那些散发着霉味和铜锈气的摊贩前驻足,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件可能带有特殊信息的古物,却一无所获。
他西行入川陕,在秦岭的险峻山道中穿行,在嘉陵江的雾气里徘徊。
他寻访那些隐居于深山古刹的僧道,询问是否见过这样一位特别的女子。
得到的回答,大多是茫然的摇头,或是一些模糊不清、无法证实的传闻。
他甚至冒险再次接近过那片藏边的雪域,接近那扇令他心悸的青铜门。
那里依旧被诡异的力场所笼罩,荒无人烟,没有任何她来过的迹象。
时间,在漫无目的的寻找中,悄然流逝了一年又一年。
张起灵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国。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也愈发浓重。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孤狼,在广袤的土地上执着地搜寻着丢失的伴侣,眼神锐利依旧,却渐渐染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空洞。
然而,比寻找无果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那如同附骨之疽般,开始悄然浮现的“失魂症”。
起初只是些微的迹象。在某天清晨醒来,他会对前一晚宿在何处感到一瞬间的茫然;在翻越某座山岭时,会突然想不起自己为何要来这里;偶尔,一些熟悉的画面或地名在脑海中闪过,却无法立刻与具体的人或事对应起来……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张家人血脉中潜藏的诅咒,是获得强大力量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之一。
他曾以为自己进入古楼后,或许能摆脱或者减轻这种症状,没想到,它依旧如影随形,并且,似乎因为他强行记忆、搜寻了太多杂乱的信息,而有了提前加剧的迹象。
他开始有意识地记录。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简图,将重要的线索、去过的地方、以及……关于她的所有记忆,尽可能详细地刻在随身携带的、特制的皮卷上。
每当记忆出现模糊的征兆,他便立刻拿出皮卷,一遍遍地翻阅,强行将那些即将消散的画面和信息,重新烙印在脑海里。
“游佳萤……小官等你……”
“江南……未果……”
“川西小镇……疑似踪迹……核实为误……”
“青铜门……勿近……”
皮卷上的记录越来越厚,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潦草,反映着他不同时间段的精神状态。
寻找,变成了与时间赛跑,与自身遗忘本能的一场绝望抗争。
他害怕。
害怕在某个醒来的清晨,彻底忘记自己为何漂泊,忘记那个需要他用生命去守护的承诺,忘记那双在他最黑暗岁月里,给予他唯一温暖与庇护的……清冷眼眸。
这一日,他根据一条极其模糊的线索,来到了河西走廊,一座被风沙半掩的古城遗迹。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残破的黄土城墙上。
他站在一座佛寺的废墟前,看着壁画上那早已斑驳模糊的飞天图案,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画面——一盏跳跃的油灯,一个坐在灯下安静看书的素色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和……一种令人安心的宁静。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细节。
他猛地捂住额头,一阵尖锐的刺痛感袭来,伴随着一阵强烈的晕眩。
最近,这种记忆碎片突兀闪现又迅速消失的情况,越来越频繁了。
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一根倾倒的石柱,大口地喘息着。
汗水从额角滑落,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瞬间消失无踪。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张已然磨损的皮卷,急切地翻看着,目光死死盯住那些关于她的记录,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背诵某种维系生命的咒语。
茫茫戈壁,风沙呜咽,如同鬼哭。
他孤独地站在废墟之中,像一尊即将被风化的石像,唯有手中紧握的皮卷,和脑海中那不断挣扎、试图抓住的模糊光影,证明着他尚未放弃,还在执着地寻找着那个,或许永远也找不到的人。
搜寻无果,前路漫漫。而遗忘的阴影,已如同这西北的暮色,沉沉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