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黑瞎子的伤势,游佳萤站起身,掸了掸藏袍上沾染的雪沫与灰尘。
她看了一眼依旧靠坐在冰壁上、气息逐渐平稳但显然虚弱不堪的男人,心中去意已生。
救他,是出于一时的不忍,是看到同类濒死时本能的出手,或许……也掺杂了一丝对那扇青铜门迁怒般的、想要做点什么与之对抗的冲动。
但如今危机暂解,伤势已稳,她与他,便该是桥归桥,路归路。
她本就不是喜欢与人牵扯过深的性子,千年的孤寂早已将这种习惯刻入骨髓。
更何况,此人身上谜团重重,与那青铜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又身负变异的长生特质,与他同行,无异于在身边安置了一个不稳定的麻烦源。
她转身,准备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片风雪,继续她漫无目的却又不得不继续的旅程。
然而,脚步刚刚迈出,身后便传来一声略显急促、却又强行压抑着痛楚的呼唤。
“等……等等!”
是黑瞎子的声音,比刚才稍微清亮了些,但依旧沙哑。
游佳萤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黑瞎子挣扎着,用未受伤的手臂支撑着冰壁,试图站起来,但双腿的烧伤和全身的虚弱让他动作踉跄,差点又摔回去。
他喘了口气,看着前方那个即将再次消失在风雪中的、清冷决绝的背影,心中莫名一紧。
他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早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救了他的女人,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她强大,神秘,冷静得近乎无情,仿佛世间万物都难以在她心中激起波澜。
她救他,更像是一种……随手拂去尘埃的本能,而非出于任何情感或目的。
这样的人,一旦离开,恐怕就真的再无相见之日。
若是平时,他或许会洒脱地拱手道别,各奔前程。但此刻,他身受重伤,双目近乎半盲,身处这危机四伏的万年雪域,独自一人,生存几率渺茫。
而且……他对她,充满了难以遏制的好奇。
一个拥有如此匪夷所思医术和力量的女人,一个出现在这禁忌青铜门附近的女人,一个身上带着与他相似却又更加古老纯粹的孤独气息的女人……
他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了。
“恩人……”他再次开口,语气中那玩世不恭的痞气收敛了不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恳切与无奈,“你看瞎子我现在这模样……站都站不稳,看东西跟隔了十八层毛玻璃似的……这冰天雪地的,一个人走,怕是没出这片雪山,就得喂了狼,或者直接冻成冰棍儿了。”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真诚些:“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能不能……劳烦恩人,暂且捎带瞎子一程?等下了山,找到有人烟的地方,瞎子我立马滚蛋,绝不多纠缠!”
游佳萤依旧背对着他,风雪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沉默如同身边亘古的冰壁。
黑瞎子心中忐忑,正想着是否要再卖卖惨,或者拿出些筹码(虽然他此刻除了这条烂命似乎也没什么筹码)时,却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被风雪淹没的叹息。
那叹息声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落在了黑瞎子的心上。
游佳萤缓缓转过身。
她的目光落在黑瞎子身上。
他努力站直却依旧微微佝偻着的身影,脸上那强行挤出的、却因为眼部残留的幽蓝痕迹而显得有几分滑稽又可怜的笑容,以及那双虽然模糊却依旧努力聚焦、透着精明与求生欲的眼睛……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那是一种……用玩世不恭和插科打诨,来掩饰内心深处同样无边无际的孤独与漂泊感的样子。
与她用冰冷和沉默来构筑壁垒,何其相似!
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都是被命运遗弃,在时间长河中挣扎求存的……孤舟。
罢了。
她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究还是被这一丝同病相怜的触动所软化。将他独自丢在这里,与亲手杀了他也无异。既然已经出手救了,便再多管一程闲事吧。
“跟着。”她终于开口,依旧是那副清冷的语调,听不出喜怒,“跟不上,自己负责。”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继续前行。
只是这一次,她的步伐明显放慢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种瞬息千里的速度,更像是一个普通旅人在雪地中跋涉。
黑瞎子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真心实意、却又因为牵动伤口而龇牙咧嘴的笑容。
“得令!恩人您放心,瞎子我别的不行,就是腿脚利索,跟得上的!”他连忙应道,忍着浑身的疼痛,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还算结实的冰凌当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努力跟上前面那个不疾不徐的身影。
风雪中,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开始了他们最初、也最是诡异的同行。
一路上,黑瞎子那张嘴几乎就没停过。
“恩人,您这医术,神了!瞎子我走南闯北,就没见过这样的手段!您是不是哪个隐世不出的神医世家传人?”
“恩人,咱们这是往哪儿走啊?下山吗?这鬼地方,可真不是人待的。”
“哎哟……这雪真深……恩人您慢点,等等瞎子……”
“恩人,您怎么称呼啊?总不能一直恩人恩人的叫吧?多生分啊!”
游佳萤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沉默,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只是偶尔在他因为视线模糊险些踩空或者偏离方向时,会不着痕迹地放缓脚步,或者用一根小树枝轻轻拨动一下他前方的积雪,示意正确的落脚点。
她的沉默,并没有打消黑瞎子的热情。
他依旧喋喋不休,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来驱散身体上的痛苦和这茫茫雪原带来的死寂,也试图从这短暂的同行中,挖掘出更多关于这个神秘女子的信息。
他自称“瞎子”,言语间带着江湖人的油滑与自嘲,但那双残破的眼睛里,却始终闪烁着探究与感激的光芒。
他能感觉到,前方那个女子虽然冷漠,却并非真正无情。
她放慢的脚步,她不经意的指引,都说明她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铁石心肠。
“嘿,恩人,您说那鬼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忒毒了!要不是您,瞎子我这双招子可就真废了!”他又开始念叨起青铜门前的遭遇,心有余悸。
这一次,游佳萤终于有了反应。
她脚步未停,清冷的声音随风飘来:
“守护门户的余烬,沾之即燃,蚀魂灼魄。”
她的解释言简意赅,却让黑瞎子心中巨震!守护门户?余烬?她果然知道那扇门的来历!
他还想再问,游佳萤却已经再次闭上了嘴,恢复了之前的沉默。
黑瞎子识趣地没有再追问,只是将“守护门户”、“余烬”、“蚀魂灼魄”这几个关键词牢牢记在了心里。
他知道,有些秘密,不是靠死缠烂打就能问出来的。
同行之初,便在这样一种一方沉默前行、一方喋喋不休试探的古怪氛围中展开。
风雪是唯一的背景音,苍茫的雪原是唯一的舞台。
游佳萤走在前方,感受着身后那个一瘸一拐、却努力跟随的身影,听着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絮叨,千年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吵闹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而黑瞎子,则一边艰难地跋涉,一边用那双半瞎的眼睛,努力地“观察”着前方那个谜一般的女子。
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却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与这片雪山、与那扇青铜门隐隐呼应的、古老而孤独的气息。
他心中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感激。
这趟险些丧命的青铜门之行,似乎……也并非全无收获。
至少,他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强大的、或许能帮他解开身上某些谜团的……同类。
虽然这个同类,看起来并不怎么欢迎他。
他咧了咧嘴,扶了扶脸上那副已然报废的墨镜,镜腿断了,他只能用根细绳勉强绑着,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着前方那道清冷的身影,走向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