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八年,岁在壬辰,正月廿三。京师。
凛冬的朔风如同刀子,刮过紫禁城朱红的宫墙,刮过棋盘般规整的胡同巷陌,也刮过前门大街上那些为了年关而匆匆奔忙的、形形色色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尘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帝都的、陈旧而又压抑的气息。
游佳萤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藏青色棉袍,领子竖得很高,遮住了大半张脸。她走在熙攘的人流中,步伐不快不慢,与周围为了生计或年货而显得急切的人们格格不入。她的眼神平静,或者说,是一种经历了太多而近乎死水般的漠然。
时间在她身上,似乎真的停滞了。距离她在江南尝试了结生命未果,又过去了两百余年。清朝的统治已显颓势,洋人的火轮车和钟表不再是稀罕物,街上偶尔能看到剪了辫子、穿着西式服装的“新派”人物。她目睹了太多王朝的尾声,眼前的景象,不过是又一个循环的开端,引不起她心中丝毫波澜。
她像一个永恒的幽灵,穿梭在历史的夹缝里。容貌依旧是二十许人,为了掩饰,她不得不时常更换身份和居所。有时是某个落魄旗人府上的西席女先生,有时是某家洋行里负责翻译信函的文员,有时,就像现在,只是一个无人关注的、普通的过客。
她早已不再刻意去寻找什么。了尘禅师的判词,如同最终的审判,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光也掐灭了。寻找哥哥的执念并未完全消失,但它已经从一种积极的、充满希望的追寻,变成了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近乎本能的空洞与钝痛,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隐隐发作。
活下去,成了一种惯性。一种无需思考、也无力改变的本能。她学习新的知识,适应新的环境,不过是为了让这无尽的时间,显得不那么难熬。她精通了满文,甚至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英语和日语,能看懂洋人的报纸,听得懂街头巷尾关于“变法”、“维新”的议论。但这些外界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无法真正传入她的心底。
正月的京师,年味渐浓。各家各户开始张贴春联、悬挂灯笼,小贩的吆喝声也格外卖力,空气中飘着糖瓜和炖肉的香气。这一切人间烟火,落在游佳萤眼中,却只映照出她内心更深的寂寥。节日,团圆,这些词汇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嘈杂的市集,拐进了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这里的宅院明显比外城要气派许多,高墙深院,朱门紧闭,石狮子威严地矗立两旁,显示着主人的身份与地位。
就在她经过一座规模尤其宏大的王府侧门时,一阵异常响亮、中气十足的婴儿啼哭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高墙,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那哭声洪亮,带着新生命初临人世时的蛮横与不加掩饰的需求,在这条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游佳萤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并非因为这哭声本身。千百年来,她听过太多新生儿的啼哭,代表着希望,也代表着又一段充满未知与苦难的人生的开始。
而是在那哭声传入耳膜的瞬间,一种奇异的、许久未曾有过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并非疼痛,而是一种……被强行“链接”的感觉。
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并非用肉眼去看,而是某种更深层、更玄妙的感知力,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那新生儿的生命气息所触发、所牵引。这种能力,她隐约有所察觉,在漫长的岁月里,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闪现——她能模糊地感知到某些人身上特别强烈的“气”,或吉或凶,或贵或贱。但她从未主动去探寻,也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强烈过。
就在她闭目的黑暗中,一幅幅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被狂风卷起的书页,强行涌入她的“视野”:
她“看”到一个孩童在王府的庭院中蹒跚学步,锦衣玉食,周围仆从如云,眼神却带着早慧的机敏与不羁……
画面一闪,是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弯弓射箭,引来一片喝彩,背景是王府的校场,却又隐约掺杂着一些西式的建筑与器物……
接着,是青年时代的他,身影矫健如豹,穿梭于古老的殿宇楼阁与阴暗的墓穴之间,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他似乎在探寻着什么极隐秘的事物,与各种奇奇怪怪的人打交道,其中甚至有一些金发碧眼的洋人……
辉煌、跌宕、精彩纷呈。他的生命轨迹,仿佛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流,充满了力量与变数。
然而,画面骤然变得昏暗。
她“看”到他在一片混乱与火光中,似乎失去了重要的亲人或依托,家道中落,曾经的荣光如大厦倾颓……
“看”到他的眼睛,被一种奇异的光芒或力量灼伤,从此畏光,不得不戴上深色的眼镜,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下,掩藏起了深深的痛楚与警惕……
“看”到他独自一人,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荒漠,或幽深诡异的地下世界,背影孤独而决绝。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死了又散,唯有他,仿佛被时光遗忘,又仿佛被命运诅咒,独自承受着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与孤寂……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归于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黑暗。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那个曾经鲜活、辉煌的生命彻底淹没。
这些“剪影”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呼吸之间。但它们所蕴含的信息量,以及那种扑面而来的、关于命运的巨大沉重感,让游佳萤猛地睁开了眼睛,脸色微微发白。
她扶着旁边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辉煌,跌宕,最终归于黑暗与孤独。
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他未来的命运轨迹,何其相似,又何其残酷!
他也会拥有漫长到近乎异常的生命吗?他也会在无尽的时光中,失去所有,独自漂泊吗?
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极其微弱地,在她死寂了许久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涟漪。但很快,这涟漪便被更深的漠然所覆盖。
她自身尚且难保,沉沦于永世的囚笼之中,又有何资格去怜悯他人?每个人的命运,都有自己的轨迹,都有自己的劫数。她干预不了,也无力改变。
她只是又一个被命运诅咒的灵魂罢了。
王府内的婴儿啼哭声依旧响亮,似乎有奶娘或仆妇在低声哄着。高墙之内,是新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盼。高墙之外,是她这个洞悉了结局的、冰冷的旁观者。
游佳萤缓缓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气派的王府门楣。门楣上的匾额,她认得。是某个显赫的宗室府邸。
她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悸动与感知从未发生过。只是,那个新生儿的生命气息,那独特而强烈的、混合着辉煌与寂灭的命运轨迹,如同一个特殊的烙印,被她默默地记在了心底。
又是一个……命运悲惨的人出生了。
她拉高了衣领,将自己重新埋入那身宽大陈旧棉袍所提供的、微不足道的伪装之中,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寒风依旧,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她毫无波澜的身侧。
她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北京城腊月街头的茫茫人海,如同水滴汇入江河,不起丝毫涟漪。
前路依旧漫长,漂泊永无尽头。而那个在王府中呱呱坠地的婴儿,他充满坎坷与孤寂的未来,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