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木招待所停车场的时间,仿佛在张起灵出现的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揉成一团。
空气里弥漫着戈壁滩特有的干燥尘土气息,混合着车辆尾气的油腻味道,此刻却仿佛都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游佳萤的呼吸之间。
吴邪那声脱口而出的“小哥”和王胖子难以置信的惊呼,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只激起了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在张起灵那双深不见底的空茫眼眸里。
他对他们的反应,仅限于那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带着一丝本能疑惑的注视,随即又恢复了那种万物不萦于心的漠然。
他安静地站在阿宁身侧稍后的位置,像一件被随身携带的、冰冷而高效的工具,与周围所有激动、震惊、复杂的情绪彻底隔绝。
阿宁显然很满意这种效果,或者说,她早已习惯了张起灵的这种状态。
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略带疏离的笑容,目光在神色各异的几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明显是领头人姿态的黑瞎子身上:“看来这次行动想必会更顺利。” 她的话语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掌控欲。
黑瞎子墨镜后的目光从张起灵身上收回,嘴角扯起他那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弧度,语气懒散,却字字清晰:“没想到在这碰上了,确实是‘巧’。” 他刻意加重了“巧”字,其中的意味深长,只有了解内情的人才能品味。
他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络,也没有流露出敌意,仿佛真的只是偶遇一个同行。
这种态度,既避免了阿宁的进一步探究,也暂时稳住了几乎要失控的吴邪和王胖子。
吴邪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看着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的张起灵,无数问题堵在喉咙口:小哥你怎么出来的?青铜门后面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不认识我们了?你过得好不好?……这些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但他看着张起灵那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黑瞎子暗中递来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最终还是死死咬住了下唇,将所有的疑问和委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
王胖子则显得焦躁不安,他一会儿看看张起灵,一会儿看看脸色苍白的游佳萤,一会儿又瞪一眼看似平静的黑瞎子,厚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愤懑和无奈的粗重喘息。
他用力踹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石子滚出去老远,发出单调的声响,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而游佳萤。
在经历了最初那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震惊、确认、以及随之而来的、被遗忘的冰冷刺痛后,她强迫自己从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情绪漩涡中挣脱出来。
她微微挣脱了解雨臣一直稳稳扶住她的手,尽管她的指尖依旧冰凉,身体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但她站直了。
她的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死死地、绝望地钉在张起灵身上,而是缓缓地、极其克制地,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远处灰蓝色的、起伏的山峦轮廓线上。
她不能失态。
不能在这里,在阿宁和她那些背景复杂的队员面前,流露出任何可能暴露软肋、或是被对方利用的情绪。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讽刺意味的重逢。
他活着。
他完好无损地从那扇该死的青铜门后出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穿透了她内心厚重的阴霾。
无论他是否记得,无论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要他平安,只要他活着,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她在漫长等待和痛苦推演中,最深切、也是最卑微的祈愿。
如今,这个祈愿以这样一种方式实现了。
至于遗忘……
游佳萤的心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闷钝的疼痛。
千年的岁月里,她早已习惯了失去和被遗忘。只是这一次,对象是他,疼痛便显得格外尖锐。
但……那又怎样呢?她对自己说。
他忘记过一次,就可以忘记第二次。
这或许就是他的命运,是他背负的诅咒。
而她,不也同样背负着永生的诅咒吗?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些什么。
以前是时间,现在是记忆。
她深吸了一口格尔木干燥冷冽的空气,那气息刺得她肺叶生疼,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重新将目光转回,这一次,她的视线平静地扫过张起灵,没有做过多的停留,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有些特别的“张顾问”。
只是那垂在宽大衣袖下的手,依旧紧紧地攥着,用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来维持着表面那岌岌可危的平静。
然而,就在她目光扫过的瞬间,张起灵似乎有所感应。
他那低垂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视线从地面抬起,再次落在了游佳萤的身上。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立刻移开,而是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探究,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两三秒的时间。
那眼神里,依旧没有熟悉的波澜,但却不再是全然的漠然。
更像是一个人在努力回忆一个模糊的梦境,或是辨认一件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历的古物。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游佳鸢的心脏再次被无形的手攥紧。
她几乎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冰冷,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牵引。
她强迫自己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一个陌生同事的审视。
最终,张起灵眼中那丝微弱的探究,如同风中残烛,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他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对自己刚才那片刻的“异常”感到一丝困惑,但随即便恢复了原状,重新将目光投向虚无,将外界的一切再次屏蔽。
整个过程短暂而无声,除了始终高度关注着游佳萤的解雨臣,以及洞察力惊人的黑瞎子,几乎没有人察觉到这细微的交流。
解雨臣的心随着张起灵那短暂的注视而提起,又随着他恢复漠然而沉下。
他看着游佳萤那强装镇定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抖却紧握的拳,心中那股想要保护她、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再次靠近她,用身体语言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黑瞎子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墨镜下的眼神晦暗不明。
他上前一步,打断了这微妙而尴尬的气氛,对阿宁说道:“阿宁,舟车劳顿,是不是先安排住处,再详细说说接下来的计划?”
阿宁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游佳萤和张起灵,笑了笑:“当然,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各位先休息,一小时后,会议室详谈。”她挥了挥手,示意一个队员带黑瞎子他们去房间。
队伍开始移动。
张起灵默默地跟在阿宁身后,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他们一眼。
吴邪和王胖子像两个失魂落魄的影子,默默地跟着黑瞎子。
游佳萤在解雨臣的陪伴下,最后转身。在走进招待所大门前,她忍不住,再次回头。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粗粝的水泥地上,孤寂而决绝,与在长白山跃入青铜门前的那个背影,何其相似。
只是这一次,他走向的,不是神秘的终极,而是另一个女人带领的、前途未卜的征途。
而她,只能看着。
熟悉的,是他的身影。
陌生的,是他的眼神和……他们之间,那再次被拉开的、无形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