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长沙初春夜晚微湿的街道,最终在一条被肃穆气氛笼罩的胡同口停下。
红府那两扇熟悉的朱漆大门,此刻悬挂上了惨白的素幡,在夜风中无声飘荡,如同招魂的旌旗。
门楣上象征喜庆与身份的所有装饰都已撤去,只余下最本质的、沉重的黑与白。
尚未进门,一股混合着香烛、纸钱焚烧以及某种更深沉悲哀的气息,便已扑面而来,压得人心头一沉。
黑瞎子在门口顿了顿,收敛了脸上惯有的戏谑,低声道:“我在外面等着,有事招呼。”他深知这种时候,他一个外人进去并不合适,更重要的是,他明白游佳萤此刻全部的心神,都已系在了灵堂里的那个人身上。
游佳萤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她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仿佛重若千钧的大门。
门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哀戚。
宽敞的前院已被布置成庄严肃穆的灵堂,白色的帷幔层层叠叠,正中央悬挂着二月红先生的遗像。
相片上的他,眉眼依旧带着梨园王者特有的风华与气度,眼神温润中含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
然而,相框周围缠绕的黑纱,以及下方那具沉重、冰冷的黑漆棺木,却将这风华永久地定格成了过去。
灵堂里人不多,大多是红府旧徒和解家一些不得不露面、神色各异的远亲族人,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公式化的悲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红府未来以及解雨臣这个年轻继承人的审视。
然而,所有这些纷杂的人与声音,在游佳萤踏入灵堂的瞬间,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那个跪在灵前蒲团上的素白身影上。
解雨臣。
他穿着一身毫无装饰的雪白孝服,布料挺括,却更衬得他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跪得笔直,脊梁挺得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脖颈低垂,露出后颈一节白皙而脆弱的骨骼。
他的头上戴着孝帽,几缕墨黑的发丝垂落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眼泪,没有嚎啕,甚至没有明显的悲伤。
只有一片沉静,一片如同深潭古井般的、近乎死寂的沉静。
但那沉静之下,游佳萤却能看到那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瓣在极其细微地颤抖,能看到他垂在身侧、隐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疲惫,如同厚重的阴影,笼罩在他年轻的眉宇间,那是心力交瘁、强撑到极致的疲惫。
他才二十五岁。
却要在此刻,独自面对恩师离世的巨恸,面对家族内外的虎视眈眈,面对这世间最沉重的离别。
游佳萤的心,像是被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那瞬间的疼痛,尖锐而窒息。
千年岁月里,她看过太多死亡,早已习惯了生命的无常与终结。
但看着这个让她灵魂悸动、让她忍不住想要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孩子,此刻如同被折断羽翼的幼鹤,独自在这冰冷的灵前承受着一切,她无法不动容。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理会旁边那些投来的或惊讶、或探究、或不解的目光。
她缓步穿过灵堂,步履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如同月下飘过的幽兰。
她走到解雨臣身边的那个空置的蒲团前,没有丝毫停顿,撩起素色的衣摆,屈膝,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去。
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她本就该跪在这里,陪在他身边。
她跪下的位置,既不逾越,也不疏远,恰好是一个能够无声传递支撑,却又不会过度打扰到他个人悲伤空间的距离。
解雨臣似乎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
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抬头,也没有侧目。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垂着头、沉默跪立的姿势,仿佛一尊已经失去了所有感知的石像。
游佳萤也没有说话。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说着“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之类苍白无力的安慰。
她知道,那些话语对于此刻的解雨臣而言,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是一种负担。
她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
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前方那具冰冷的棺木上,仿佛在向那位逝去的梨园大师致以无声的敬意。
但她的全部感知,却如同最细腻的蛛网,牢牢地系在身旁这个年轻男子的身上。
她能听到他极力压抑后,依旧比平时稍显粗重和紊乱的呼吸声。
她能感受到他身体里散发出的、那如同实质般的悲伤与孤寂,浓烈得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
她能“看”到他挺直的脊梁下,那正在微微颤抖的灵魂。
灵堂里,香烛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纸钱在铜盆里卷曲、化为灰烬,偶尔有族人或宾客上前焚香致祭,低语声如同蚊蚋。
时间在一种凝滞的悲哀中,缓慢地流淌。
游佳萤就那样陪着他,如同他身后一道沉默的、却坚不可摧的影子。
她没有试图去触碰他,没有试图去安抚他。
她只是用自己存在本身,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我在这里,陪着你,分担这份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两个时辰。
夜色渐深,灵堂里的宾客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红府的老仆还在守着长明灯。
周遭变得更加寂静,那悲哀也仿佛因此变得更加纯粹和刺骨。
解雨臣一直挺直的脊背,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那强撑的力气似乎终于到了极限。
他依旧没有哭,但那低垂的头颅,似乎又沉重地埋下去了一分,仿佛不堪重负。
就在这时,游佳萤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气音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雨臣。”
没有后缀,没有多余的词汇。
只是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难以言喻的温柔与疼惜。
解雨臣的身体猛地一颤!
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唤出,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瞬间击溃了他强筑起来的心防一角。
他没有抬头,但那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手,却剧烈地抖动起来。
他依旧没有哭出声,但游佳萤清晰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急速地从他低垂的眼睫下坠落,“啪嗒”一声,砸在他面前冰冷的青砖地面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转瞬即逝的湿痕。
随即,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单薄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地耸动起来。
那无声的落泪,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游佳萤的心,跟随着那无声坠落的泪滴,一阵阵地抽痛。
她依旧没有出声安慰,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手帕,一方素白没有任何绣花的干净丝绢,轻轻放在了他身侧的蒲团边缘,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她重新端正了跪姿,目光依旧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她那无声的陪伴,那方恰到好处的手帕,以及那一声包含了千言万语的轻唤,却像是一道暖流,悄然注入了解雨臣那冰封而孤绝的世界。
他依旧在流泪,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
但那份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却因为身边这个沉默而坚定的存在,悄然减轻了一分。
长夜漫漫,守灵仍在继续。
游佳萤知道,悲伤需要时间流淌,伤口需要时间愈合。
她无法替他承受这份痛,但她可以陪着他,度过这最难熬的时光,直到黎明再次来临。
而她并不知道,此刻在灵堂外的院落阴影里,张起灵正静静地倚柱而立。
他空茫的目光穿过窗棂,落在灵堂内那个跪在解雨臣身边的、熟悉的背影上。
他不理解生离死别的悲伤,但他能感觉到游佳萤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面对危险时截然不同的、柔和却沉重的气息。
他只是本能地守在这里,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确保她的安全,无论她身处何地,心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