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狱,最深处。
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铁锈、霉菌和经年不散的血腥味,熏得人头脑发昏。墙壁上的火把“噼啪”作响,投下的光影摇曳不定,将牢房里的两道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黄巢端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椅上,神色平静,仿佛置身的不是阴森地牢,而是自家的后花园。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每一次叩击,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对面那个瑟瑟发抖的灵魂上。
阶下囚,正是前朝权倾朝野的大宦官,田令孜。
曾经的锦衣玉袍早已被肮脏的囚服取代,养尊处优的脸上布满了恐惧与污秽。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火光照亮了他那张狡诈而又惨白的脸,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计算着自己渺茫的生机。
“陛下……”田令孜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陛下饶命……奴婢……奴婢愿献上神策军真正的宝库!”
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必死无疑,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大的筹码。
“那不是国库里的东西!”他急切地补充道,生怕黄巢不感兴趣,“那是从玄宗朝起,历代大监们积攒了百年的私库!里面的金银财宝,富可敌国,足以……足以让陛下您再养二十万大军!”
说完,他满怀期待地看着黄巢,希望从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看到一丝贪婪。
然而,他失望了。
黄巢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话:“你的命,不值一座金山。”
冰冷的话语,瞬间将田令孜打入绝望的深渊。他明白了,眼前这个人,要的根本不是钱!钱,他自己会去拿,去抢,去印!
冷汗瞬间浸透了田令孜的后背,他猛地一咬牙,抛出了一个更具诱惑力的筹码,一个包裹着剧毒的诱饵。
“宝库……宝库的位置,在城外一处极其隐秘的军寨!”他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疯狂与算计,“但是……那里有前朝宗正寺的能工巧匠,设下的‘九宫连环弩阵’!机括相连,一步踏错,万弩齐发!无人引导,任何人踏入其中,都必死无全尸!只有我,只有奴婢一人,知道那条唯一的生路!”
他死死盯着黄巢,这是阳谋,也是死局。他笃定,面对如此巨大的财富,没人能不动心。只要黄巢派人去,无论是谁,都将是有去无回!他要用这座金山,为大唐殉葬,也为自己陪葬!
黄巢心中微微一动。
他没有去看田令孜那张扭曲的脸,而是不动声色地,在脑海中对“田令孜的宝库”进行了天命推演。
瞬间,推演的结果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田令孜所言非虚,宝库确实存在,价值连城。
然而,当推演进行到下一步,关于“进入宝库”的选项时,一行血红刺目的“大凶”之兆骤然炸开!
在“大凶”之下,更有一行冰冷的小字注解:“此地为饵,军寨地宫之下,预埋火龙油三千斤,机关与弩阵相连,意在引君入瓮,同归于尽。”
原来如此。
黄巢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老阉货,到死都还想着反咬一口,用一座虚假的宝库,一个致命的陷阱,来诱杀自己的核心部队。
真是……好算计啊。
黄巢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田令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没有戳穿对方的毒计,反而从怀中掏出一份卷宗,轻飘飘地扔在了田令孜的面前。
“这是你在蜀中私设的十七处田庄、八座铁矿的地契和管事名单。”
田令孜下意识地捡起卷宗,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卷宗上,白纸黑字,将他几十年间苦心经营、藏得最深的老底,扒了个干干净净!每一处田庄的位置,每一座矿山的产出,甚至连负责打理的管事、护卫头领的名字都一清二楚!这些秘密,是他控制地方、安身立命的根本,就连僖宗皇帝都不知道分毫!
黄巢……黄巢入主长安才几天?!他是怎么知道的?!
田令孜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这轻飘飘的一纸卷宗,彻底击溃了。所谓的城府,所谓的算计,在黄巢这种近乎全知的情报碾压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这已经不是凡人之间的博弈,这是神明对蝼蚁的审判!
“你觉得,”黄巢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一丝戏谑,“是你那个要跟我同归于尽的宝藏重要,还是这些能立刻为我所用,产出粮食和兵甲的产业重要?”
“扑通”一声,田令孜彻底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茫然。
黄巢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脸:“现在,我们来谈谈别的。你的命,不值一座金山,但或许值点别的东西。比如,河北三镇的节度使,谁可以收买?谁必须死?江南的漕运,哪条线路被世家大族插手最深?朝中那些看似忠良的大臣,背地里又跟谁暗通款曲?”
黄巢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扎在田令孜的知识体系上。
“把你知道的这一切,都画成一张网,给我。”黄巢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画得越详细,你活得就越久。什么时候我觉得你没用了,什么时候,你的脑袋就该搬家了。”
田令ZE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又彻底涣散。他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黄巢不杀他,不是仁慈,而是要将他榨干。他唯一的活路,就是变成一本活的“大唐官场百科全书”,用自己脑子里积攒了一辈子的阴私和秘密,来换取多活一天的资格。
他所有的尊严、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都被碾得粉碎。
……
与此同时,赵璋正在清点从田令孜府邸抄没的私人物品。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古玩字画琳琅满目,但他却对一本看似不起眼的账簿产生了兴趣。
这本账簿用上好的鲨鱼皮做封面,入手坚韧,没有名字,里面记录的也不是金银流水,而是一连串毫无规律的怪字,像是某种鬼画符。
“这老阉货,还搞这种花样。”赵璋嘟囔着,研究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字验”法,每个字都代表另一个字,没有密码本,根本无从破解。
他一筹莫展,只好将账簿呈给黄巢。
黄巢接过账簿,只翻看了两页,便笑了。
“拿纸笔来。”
赵璋依言取来纸笔。
黄巢提笔,却没去管那些鬼画符,而是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串字:之、乎、者、也、而、矣、其、曰……
他一边写,一边对满脸困惑的赵璋解释道:“任何文章,无论怎么加密,用词的习惯是改不掉的。有些字,天生就比别的字用得多。我们只要把这本账簿里出现次数最多的怪字找出来,那它对应的,八成就是‘之’字或者‘的’字。出现次数第二多的,就对应‘乎’或者‘者’……以此类推,只要样本够大,破译它,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番理论,在赵璋听来,如同天书。什么叫“出现次数”?什么叫“对应”?但他看着黄巢那胸有成竹的模样,虽然不明白,却大受震撼。
这就是陛下吗?连这种江湖秘术都懂?
这便是黄巢带来的“降维打击”。当这个时代的人还在为复杂的字验法头疼时,他已经用上了后世最基础的密码学原理——频率分析法。
在黄巢的指点下,几名文书立刻开始工作。他们将账簿上的怪字一个个抄录下来,进行繁琐的统计。不过几炷香的功夫,一张频率对应表便新鲜出炉。
顺着这张表,原本天书般的账簿,被一层层地剥开了伪装,露出了它隐藏的、令人心惊肉跳的真面目。
前面的内容大多是田令孜与其他官员、藩镇之间的利益输送,金额之大,触目惊心。
而当赵璋颤抖着手,将最后一页的内容破译出来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拿着那张写满译文的纸,跌跌撞撞地冲进黄巢的书房,声音都在发颤。
“陛下……陛下!”赵璋将纸张高高举起,面色凝重到了极点,“毕师铎此人……不可重用!”
黄巢接过那张纸,目光落在上面。
纸上赫然写着:新科状元毕师铎,于投靠大齐之前,曾遣心腹密会田令孜,愿献其所部军镇,以换神策军左卫将军一职!
这封密信,比任何贪腐记录都更加致命!
它意味着,这位被黄巢寄予厚望、刚刚在长安城下立下大功的新贵状元郎,在投奔自己之前,首先选择的投靠对象,是唐廷的宦官!
他不是走投无路,而是待价而沽!
看着赵璋那副既愤怒又后怕的表情,黄巢却笑了。他将那张记录着惊天秘密的纸张,缓缓地、仔细地折好,收进怀中。
他的笑容里,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丝玩味和满意。
“不,”他看着赵璋,一字一句地说道,“恰恰相反。”
“他现在,是我最好用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