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法学大家王公，被同僚一席“借刀杀人”的诛心之论，惊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他刚刚被黄巢的思想所震撼，以为窥见了新世界的大门，转眼间，一盆来自世家门阀内部的脏水，就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原来，所谓的“陪审”，所谓的“公义”，到头来还是他们这些士大夫阶层内部的阴谋诡计！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引以为傲的法学思辨，在这些肮脏的算计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他正想再问些什么，却见高台之上，那名风纪官禀报完毕，匆匆退下。而黄巢的脸色，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虽然波澜不大，却荡开了层层涟漪。
那是第一次，长安的百姓们，在他脸上看到了平静之外的情绪。
黄巢环视一周，目光扫过台下无数张或狂热、或迷茫、或敬畏的脸，最终，落在了京兆府衙门的方向。他的声音通过内力传遍了整个广场，清晰而沉稳，不带一丝一毫的慌乱。
“诸位，审判结束了，但大齐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即刻起，京兆府衙门，为朕的临时中枢。所有大齐武将、官员，一刻钟内，全部到场议事！”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走下高台，那身玄色常服在风中猎猎作响，背影如山。
……
京兆府衙门，气氛凝重如铁。
堂下站着的，是黄巢麾下最核心的一批文臣武将。武将们个个盔甲在身，煞气腾腾，眉宇间尽是临战的紧张。以赵璋为首的文官们，则面色忧虑，显然已经从各种渠道，得知了那令人窒息的消息。
李克用，那个被称为“独眼龙”的沙陀猛虎，亲率大军，兵锋已至潼关！比预想中，快了整整十天！
与此同时，城内一日之间，竟有十几名前朝官员自缢于梁上，留下的血书字字泣血，咒骂黄巢是“焚书坑儒、毁弃道统”的旷世魔头。
外有强敌，内有隐忧。这座刚刚被思想革命点燃的长安城，仿佛随时都会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陛下，末将请战！愿为先锋，于潼关阻击李克用！”一名性如烈火的将军率先出列，声如洪钟。
“不可！沙陀铁骑来势汹汹，我军新降之兵军心未稳，此时出城决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另一名老成持重的将领立刻反驳。
赵璋也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当务之急，是稳固城防，清查内奸，安抚民心。李克用远道而来，粮草必不能久持，我等或可……”
“来不及了。”
黄巢打断了所有人的争论，他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等我们做好万全准备，李克用的兵马，就该在城楼下向我们招手了。”
他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无非是坚壁清野，固守待援。但朕要的，不是被动挨打。”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弧度，“所以，朕决定了。”
“明日，就在这长安城，朕要开大齐第一场恩科！广纳天下贤才，共赴国难！”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将军们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看一个疯子。赵璋更是面露惊愕，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国难当头，兵临城下，你要开科举？这是什么痴人说梦的胡话！
“陛下，万万不可！”一名将领急得满脸通红，“这……这不是儿戏吗？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我们还有心思去考秀才？”
“是啊陛下，此事太过仓促，且不说题目如何出，光是组织考场，维持秩序，就非一日之功啊！”赵璋也苦心劝谏。
黄巢却像是没听见他们的反对，自顾自地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写好的麻纸，直接摊开在桌案上。
“考题，朕已经出好了。”
众人凑上前去，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几行大字：
大齐开国恩科，科目如下：
其一，《算学》。
其二，《格物》。
其三，《农学》。
其四，《军略策论》。
其五，《法学新解》。
五门科目，洋洋洒洒，却无一字涉及他们熟悉的诗词歌赋、经义策论！
“这……格物是何物？算学……那不是商贾之术吗？”一名文官看得目瞪口呆。
黄巢没有解释，继续宣布着石破天惊的决定。
“此次科举，不问出身，不问过往！无论是前朝官吏，还是寒门士子，无论是商贾子弟，还是有一技之长的工匠，只要识字，皆可报考！”
这一下，连最沉稳的将领都坐不住了。让工匠和商人来参加科举？这简直是将朝廷的脸面，按在泥地里踩！
看着众人震惊到麻木的表情，黄巢才缓缓道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你们以为，朕是真的要考状元？”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错了！这不仅是一场考试，更是一次最紧急的人才甄别，一场最高效的战前动员！”
“朕问你们，沙陀人的骑兵快，还是我们的城防建得快？朕需要有人能立刻计算出抛石机的落点，需要有人能用最少的材料加固城墙，需要有人能用最快的速度将粮草军械调配到每一个士兵手里！”
“写诗，能挡住沙陀人的弯刀吗？引经据典，能让城里的百姓多吃一顿饱饭吗？”
“朕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人！现在，立刻，马上！”
一番话，如当头棒喝，让堂内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他们终于明白，这场看似荒唐的科举背后，是何等务实而冷酷的战略！这不是在选拔官员，这是在战争机器里，筛选每一个能立刻派上用场的“零件”！
“赵璋听令！”
“臣在！”
“你为本次恩科总考官。至于各科主考……”黄巢顿了顿，目光投向了堂下角落里一个略显局促的少年，“《算学》主考官，便由献上《水力锻锤图解》的王景略担任。”
那少年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格物》一科，朕，亲自来考！”
……
“号外！号外！大齐皇帝下旨，明日于朱雀大街开国恩科，不考诗赋，只考算学、格物！”
“凡有一技之长者，无论商农工贾，皆可报考！”
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瞬间传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城中读书人的反应，可谓冰火两重天。
一家酒楼内，几名穿着儒衫的士子看着张贴出来的皇榜，气得浑身发抖。
“荒唐！简直是斯文扫地！奇耻大辱！”一人将酒杯重重摔在地上，“算学？格物？那是什么东西？那是匠户和账房先生的玩意儿！我等读圣贤书十数载，岂能与此等下九流之辈同场为试？！”
“不去！打死我也不去！这黄贼，果然是泥腿子出身，不识教化，他这是要毁我华夏千年文脉啊！”
另一边，在城南一处破旧的工坊里，一个满身油污和木屑的年轻人，正死死盯着皇榜的抄录本，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的父亲，是长安城里最好的木匠，却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唤作“匠户”。他从小耳濡目染，对各种机关器械的喜爱，远远超过了四书五经。
此刻，他看到了那道来自现实的考题——“请设计一种利用杠杆原理，能将五十斤重石块投掷五十步远的守城器械，并画出草图。”
年轻人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仿佛看到了一扇从未想象过的大门，正在向他轰然敞开。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冲回工坊，抓起一把炭笔和一张粗糙的草纸，趴在地上，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开始疯狂地勾画起来。
同样陷入挣扎的，还有法学大家王公。
他站在皇榜前，看着那些陌生的科目，内心天人交战。身边的老友都劝他，这是黄巢在羞辱读书人，万不可自降身份。
可他的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黄巢在审判台上的那些话，以及同僚那句“借刀杀人”的警告。
旧的世界，已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烂泥。那新的世界，真的如黄巢所说，是“经世致用”吗？
他需要一个答案。
“王兄，你……”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这位德高望重的法学大家，缓缓走到了报名处。
“老朽，报名。”
负责登记的小吏抬头看了他一眼，恭敬地问：“老先生，您是报《法学新解》一科吧？”
王公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不，老朽报……《农学》。”
……
一夜之间，长安城暗流涌动。
考试结束，数千份五花八门的试卷被连夜送到了黄巢的案头。
他亲自阅卷，看得极快。那些写得狗屁不通的直接丢在一边，稍有可取之处的，则分门别类放好。
突然，他拿起一份《军略策论》的卷子，眼神一凝。
这份卷子，字迹潦草，甚至还有错别字，但内容却让他心头剧震。
该考生精准地分析了沙陀铁骑的优势在于机动力和冲击力，弱点在于不善攻坚，且后勤线漫长。进而，他大胆提出了一个完整的克敌方案：“以空间换时间，坚壁清野，诱敌深入，再以新式火器于狭窄地形设伏，一战定乾坤！”
火器？这个时代的人，竟然已经有了如此超前的战术构想！
黄巢心跳加速，立刻翻到卷末，去看考生的名字。
两个字，映入眼帘。
毕师铎。
黄巢的瞳孔，骤然收缩。
毕师铎！在原本的历史上，此人正是他麾下的一员猛将，骁勇善战。但后来，却也是他，第一个叛变，引朱温入关，成了压垮大齐政权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写出了这样一份惊才绝艳的策论？
黄巢捏着那份试卷，久久不语。他想起了历史对毕师铎的评价：有勇有谋，然野心勃勃。
历史上的毕师铎为什么会叛变？因为自己那个草台班子一样的起义军，根本满足不了一个将才的政治抱负。封赏不明，派系林立，除了跟着自己一路走到黑，没有任何出路。
可现在……
黄巢看着桌上那份《算学》第一名的考卷，署名是商人之子；看着《格物》科中几份画出了精巧器械图纸的考卷，署名是工匠后人；再看看手中这份来自降将毕师铎的惊天策论……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历史，是可以改变的。旧的体制留不住猛虎，但我的新制度，或许可以！
他拿起朱笔，在那份来自毕师铎的卷子上，重重地写下了一个字。
“甲上。”
……
次日，放榜。
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大齐开国恩科，状元：毕师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降将。
榜眼：王景略！一个主动献图的世家少年。
探花：刘大福！一个城东粮油铺的商人之子。
整个榜单上，竟无一个出身传统高门的儒生！
而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黄巢当众宣布，那位报考《农学》却得分不高的法学大家王公，虽未入三甲，但即刻起，增设“大齐律法修订馆”，由王公担任馆长，总领大齐新法典的编撰事宜！
不拘一格，唯才是举！
整个长安城，为之沸腾！那些被压抑了无数年的寒门、工匠、商贾，第一次看到了冲破阶层壁垒的希望，他们欢呼着，雀跃着，将新科状元毕师铎的名字喊得震天响。
就在这欢庆的最高潮，异变突生！
“呜——呜——呜——”
城楼之上，负责了望的哨兵，突然吹响了凄厉无比的牛角号！那是最高等级的警报！
所有人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他们惊恐地望向城墙。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面遮天蔽日的黑色“李”字大旗，正缓缓出现。在那面大旗之下，无数的黑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放大，卷起漫天烟尘，仿佛一片移动的黑色海洋，要将长安城彻底吞噬！
沙陀铁骑的先头部队，比所有人预想中，提前了两天，兵临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