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风,一夜之间变得肃杀。
曾经在瓮城中侥幸逃生的唐军士卒,将那晚的恐怖见闻带回了城内。他们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原原本本地复述着那场爆炸如何吞噬了吴氏部曲,如何将袍泽化为焦炭。这些描述,经由黄巢安插在城内的“燕子”之口,被迅速编成了一首首通俗易懂的歌谣,在酒肆、茶楼、瓦舍中悄然传唱。
“崔相公,铁心肠,吴家子弟做羔羊。一声炮响赴黄泉,只为诱敌入瓮墙……”
歌谣像瘟疫一样蔓延,起初只是市井间的低声议论,很快就传遍了各大世家的府邸。那些同样派遣了私兵协防的门阀家主们,听着这歌谣,后背阵阵发凉。他们忽然明白,在宰相崔沆眼中,他们的私兵与吴氏部曲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
一时间,人心浮动。原本还算听从调令的各家部曲,开始变得迟缓、推诿。崔沆的将令,第一次在长安城中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宰相府内,名贵的瓷器被摔得粉碎。
“屠夫?他们竟敢叫我屠夫!”崔沆面目狰狞,胸口剧烈起伏,那身象征着权力的紫袍,此刻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滑稽。伏击失败,威信扫地,他感觉自己正被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收越紧。
“兵力!我需要兵力!绝对忠诚,绝对可控的兵力!”他像一头困兽,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血丝爬满了双眼。
忽然,他停下脚步,眼中迸发出一股疯狂而决绝的光芒。他一把推开案牍上的所有文书,抓过一张空白的敕令,笔走龙蛇。
“来人!传我敕令!”
半个时辰后,一道史无前例的残酷法令,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长安城最后的温情面纱。
《卫城共死敕令》。
敕令的内容简单而粗暴:长安城内,无论士族、农户、工匠、商贾,每户必须抽调一名十六岁至五十岁的男丁,即刻登城协防,违令者,满门抄斩!
这还不是最歹毒的。敕令的第二条规定,所有被征壮丁的家眷——父母、妻儿,将全部被“请”入坊市内的“忠义营”中集中看管。美其名曰“保护”,实则为人质。城墙上的壮丁,若有畏战后退、玩忽职守、勾连敌军之举,其家人,立斩于营前,以儆效尤!
崔沆站在高高的相府台阶上,对着台下那些面如死灰的官员,用一种近乎癫狂的语调高声宣讲:“此乃与国同休,保卫社稷之无上光荣!是尔等身为大唐子民,报效皇恩的应尽之义!能为国死,死得其所!”
他将这极致的暴行,包装成了最崇高的爱国之举。
长安城,哭了。
冰冷的铁甲取代了往日的邻里温情。一队队官兵手持明晃晃的刀枪,踹开一扇又一扇门。
“官爷,求求您,我儿还是个书生,他……他连鸡都没杀过啊!”一个老妇人死死抱住儿子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滚开!”冰冷的刀鞘狠狠砸在老妇人的背上,她痛呼一声,摔倒在地。那白面书生眼睁睁看着母亲倒地,双目瞬间赤红,却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死死架住,拖向门外。他没有挣扎,只是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将家门的样子,将母亲痛苦的脸,将那官兵狰狞的笑,死死刻在脑海里。
隔壁的铁匠铺,刚毅的汉子吻别了怀有身孕的妻子,他将祖传的铁锤交到妻子手中,沉声道:“等我回来。”转身的瞬间,这个打了一辈子铁的男人,眼角有泪滑过。
从最初的哀求哭喊,到后来的死寂麻木,再到最后,那被一双双拖走的男丁眼中,燃起了同样一种情绪——仇恨。那不是对城外敌人的恨,而是对将他们推向深渊的“自己人”的恨。
这道敕令,彻底割裂了长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再无信任可言,只剩下赤裸裸的压迫与仇视。
崔沆得到了他想要的“兵力”。成千上万的百姓被武装起来,他们手中拿着的,却是削尖的竹竿、老旧的农具,甚至只是随手捡来的木棍。他们被推上城墙的最外沿,站在了那些装备精良的精锐弓手之前,构成了一道活生生、会流血、会恐惧的人肉盾牌。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出了长安城,传到了大齐军营。
“混账!畜生!这崔沆简直不是人!”尚让一拳砸在案几上,青筋暴起,他双目通红,猛地转身对黄巢抱拳,“陛下!末将请战!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安的百姓被如此凌辱!我们是来解救他们的,不是来看他们当盾牌的!”
“请陛下下令,我等愿为先锋,攻破长安,活捉崔沆!”一众将领群情激愤,纷纷请战。他们可以接受沙场上的生死,却无法容忍这种拿平民百姓当耗材的无耻行径。
整个大帐内,杀气沸腾。
唯有黄巢,静静地站在沙盘前,没有任何表示。
他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帐内的喧嚣瞬间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那声他们期盼已久的“出征”。
黄巢却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了远处那高耸的长安城墙。他仿佛能看到城墙上那些瑟瑟发抖的身影,看到他们眼中交织的恐惧与仇恨。
“你们都错了。”
黄巢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伸手指着长安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崔沆不是在筑墙,他是在给我们递刀。”
众人一愣,不解其意。
“他把这天下最锋利的一把刀,亲手递到了我们面前。”黄巢缓缓转身,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他以为自己筑起的是一道人肉壁垒,却不知,他亲手把自己的心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摆在了我们的面前,任我们宰割!”
尚让等人面面相觑,依旧没能完全领会。
黄巢不再解释,他下达了一连串让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的命令。
“传令下去,在正对朱雀门的阵前,连夜搭建一座十米高的巨型高台,就叫……‘审判台’!”
“再备好上好的文房四宝,召集军中所有识字的书记官,让他们在台下待命!”
“告诉李师师,她的‘燕子’做得很好。”黄巢的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玩味,“那份假的布防图和我的‘巡营路线’,想必已经到了‘无影楼’的手中。让他们的人,准备收网吧。”
夜,深沉如墨。
大齐军营的中军大帐附近,一片寂静,只有几处篝火在寒风中摇曳,巡逻的士兵也显得有些稀疏懈怠。
黑暗中,十几道黑影如鬼魅般穿行,他们避开所有的明哨暗哨,动作轻盈得如同柳絮,落地无声。为首的刺客,代号“鬼影”,是“无影楼”的金牌杀手。他看着那座灯火通明、守备“松懈”的中军大帐,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这就是传说中搅动天下风云的黄巢?防备如此疏漏,简直是取死之道。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刺客们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散开,将大帐的所有出口全部封死。
万事俱备。
“鬼影”深吸一口气,身形如电,手中那柄淬了剧毒的短刀,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无声无息地划开了营帐的布幔!
然而,想象中鲜血喷溅的场景并未出现。
帐内,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孤灯,在桌案上静静燃烧。
不好!中计了!
“鬼影”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准备下达撤退的信号。
可一切都晚了。
“哗啦!”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帐外火光冲天!无数手持连弩的锐士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涌出,冰冷的箭头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将整座大帐围得水泄不通。
一张浸透了桐油、编织着钢丝的巨网,从天而降,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和所有“无影楼”的刺客死死罩入其中!
为首的锐士校尉,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他手中的横刀一指,冷冷开口:
“恭候多时了,无影楼的各位。”
“陛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