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是最好的驱策。
当朱温从那种被神明俯视的、无所遁形的绝望中惊醒时,他下达了从军以来最狼狈、最不计代价的命令——突围!逃回汴州!
他不管什么尚让的包围圈,不管什么断后的安排,他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片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山林,逃离那个名叫黄巢的魔鬼。
一场原本计划中的“假仗”,瞬间演变成了一场血腥而惨烈的溃败。
士兵们扔掉了沉重的盔甲,丢弃了多余的粮草,像一群被惊散的野狗,在山林间疯狂奔逃。他们不再畏惧敌人的刀剑,却畏惧着黑暗中每一片树叶的晃动,每一声不知名的鸟叫。他们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天上,在林中,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冷漠地注视着这场狼狈的逃亡。
而尚让的部队,就像一群经验老到的猎人,不紧不慢地吊在后面,时不时地从侧翼发动一次突袭,收割掉队的人命,加剧着这支军队的崩溃。
恐慌,比刀剑更锋利。
当胜利的消息如同雪片般传回洛阳时,整座城市都沸腾了。
尤其是黄巢旧部的将领们,此刻正聚集在洛阳最大的一座酒楼里,推杯换盏,纵声高歌,庆祝着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痛快!他娘的太痛快了!”一个独眼将军将一大碗酒灌进喉咙,满脸红光,“老子早就看朱温那三姓家奴不顺眼了!今天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可不是嘛!尚大将军用兵如神,把朱温耍得团团转!现在那孙子估计已经吓破了胆,正光着屁股往汴州跑呢!”
“哈哈哈哈!”
酒楼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将领们高谈阔论,唾沫横飞,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军攻破汴州,将朱温枭首示众的场面。
在这片狂热的中心,大将尚让却始终眉头紧锁。他喝着闷酒,听着周围的吹捧,心中的烦躁却愈发强烈。
终于,他猛地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喧闹的酒楼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尚让站起身,环视着一张张兴奋的脸,沉声道:“弟兄们,酒喝得差不多了!朱温小儿已成丧家之犬,士气全无,此时不追,更待何时?跟我去面见陛下,请战!”
“请战!”
“荡平汴州,活捉朱温!”
“对!趁他病,要他命!”
一众将领纷纷响应,他们信奉的就是这套最简单、最直接的草莽法则。对他们而言,黄巢之前那种“只打退不歼灭”的战术,已经让他们感到极度的不满和困惑。如今大好时机摆在眼前,他们绝不能再错过。
尚让带着一群义愤填膺的将领,杀气腾腾地冲进了皇宫,直奔黄巢的御书房。
“陛下!”
尚让一脚踹开大门,将佩剑“哐当”一声重重拍在黄巢那张巨大的沙盘桌上,震得上面的模型都跳动了一下。
“朱温小儿已成丧家之犬,士气全无!臣请立刻发兵,乘胜追击,一举荡平汴州,永绝后患!”他双眼因酒精和激动而充血,声音洪亮如钟。
“请陛下发兵!”
身后的将领们齐刷刷单膝跪地,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然而,黄巢却仿佛没有听见。
他依旧背对着众人,目光专注地凝视着那巨大的沙盘。那上面不仅有山川河流,城镇关隘,甚至还有密密麻麻、代表着不同势力的旗帜。他的手指,正轻轻地在北方,代表着李克用势力的区域上空,缓缓划过。
整个御书房,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这死一般的寂静,让尚让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
“陛下!”他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黄巢终于放下了手,却依旧没有转身,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说道:“不行,现在不能杀朱温。”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尚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黄巢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或错愕、或愤怒、或不解的脸,最终落在了尚让身上。
“朱温是一条疯狗。”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现在,这条疯狗怕了我们,我们就可以解开他脖子上的链子,让他去咬别人。杀了他,我们就要独自面对北方的李克用,和整个腐朽的李唐。留着他,让他这条疯狗去咬李克用,去咬摇摇欲坠的长安,为我们……争取最宝贵的时间。”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点,点在了汴州的位置。
“我要把他,变成我们在北方棋盘上,一枚不受我们控制,但行动轨迹却可以被预测的棋子。”
整个御书房内,鸦雀无声。
将领们面面相觑,他们听不懂什么棋子,什么缓冲,他们只知道,仇人就在不远处,而他们的陛下,不让他们去报仇。
尚让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黄巢,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
“陛下……你变了!”他指着黄巢,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当初我们从曹州杀出来,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兄弟同心,刀口舔血!不是靠这些阴谋算计!你现在的心,比格物院里那些钢铁疙瘩还要冷!”
这场冲突的本质,是草莽的江湖义气,与冰冷的现代战略理性的碰撞。
尚让代表的是过去,是那份同生共死的情义和热血。他无法理解,也绝不接受,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大局”,而去容忍一个背叛了所有人的叛徒活在世上。
而黄巢,则背负着一个现代灵魂的孤独。他看到的未来是天下格局,是星辰大海,而他最信任的这些兄弟,看到的,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一朝一夕的恩仇。
这种孤独,让他显得愈发冷酷。
“噌——!”
一声脆响,尚让猛地拔出了拍在桌上的佩剑,冰冷的剑尖,在烛火下闪着寒光,直直指向黄巢。
他双目赤红,几乎是嘶吼着质问:“我们死在长安城下的那些兄弟!那些为了你一句话,就毫不犹豫冲上去,连尸骨都找不回来的弟兄们!在你眼里,难道就真的只是沙盘上可以被牺牲掉的棋子吗?!”
“保护陛下!”
殿外的卫兵大惊失色,瞬间冲了进来,十几把钢刀同时出鞘。
“都退下。”
黄巢却只是轻轻一挥手,语气不容置疑。
卫兵们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收刀退了出去。
空旷的御书房内,只剩下黄巢和一群怒目而视的旧部。
黄巢迎着那闪着寒光的剑锋,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尚让走去。
他走得很稳,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仿佛那不是一把能瞬间夺走他性命的利剑,而只是一根无足轻重的枯枝。
他一直走到尚让面前,直到那冰冷的剑尖,抵住了自己的胸膛,甚至刺破了衣衫,传来一丝微凉的刺痛。
他低下头,看了看胸口的剑尖,然后抬起眼,直视着尚让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悲愤的眼睛。
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地回答了那个问题。
“是。”
一个字,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尚让的心上。
黄巢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得可怕:“他们是数字。是撑起整个大齐未来,最重要,也最沉重的数字。所以,我绝不会再浪费任何一个数字,去换取一场……没有战略价值的胜利。”
尚让握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看着黄巢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如山岳般沉重的东西,和一种让他从骨子里感到寒冷的决绝。
他突然明白了。
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能和他们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黄巢了。
他是一个帝王。
一个孤独的,走在一条无人能够理解的道路上的帝王。
“啊——!”
尚让发出一声混杂着悲愤、失望与迷茫的嘶吼,手臂猛地一甩。
“当啷!”
那柄跟了他半生的长剑,被他狠狠地扔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绝响。
就在这凝固的气氛中,御书房的大门被再次推开。一名情报官神色慌张,甚至忘了礼节,快步冲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份刚刚加密传来的密报。
“陛下!”情报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模拟器……刚刚发出最高级别示警!”
黄巢的瞳孔,在听到“模拟器”三个字时,骤然一缩。
“一个高危变量已经出现!”情报官的声音愈发急促,“田令孜的密使,已经成功进入了朱温的败军大营,并且……并且向他当面许下了一个……”
情报官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似乎那个承诺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