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开仓平价售粮的消息,像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崔沆的脸上。这比黄巢的军队兵临城下,甚至比那漫天的传单,更让他感到了切肤之痛。
传单是舆论,是虚无缥缈的人心,而开仓放粮,是实实在在的行动。它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捅进了洛阳城最脆弱的软肋。一个世家大族公然倒戈,选择与叛军用同一种方式收买人心,这意味着他崔沆苦心经营的内部铁壁,已经从最核心处开始崩塌了。
“相爷……”管家颤抖着,等待着雷霆之怒。
但崔沆的怒火,却在这一刻诡异地平息了。他缓缓坐回太师椅上,胸膛的起伏变得平缓,扭曲的面容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双眼睛里,结着一层冰冷的寒霜。
他明白了。黄巢这一手,根本不是简单的攻城,而是一场战争。一场争夺“人心”的战争。在这场战争里,刀剑和城墙的作用,远不如一张纸、一石米。继续封锁、抓捕、杀戮,只会让那已经燃烧起来的火焰,烧得更旺。将整座洛阳,连同他自己,都烧成灰烬。
“匹夫之勇,可撼山岳。泥腿草寇,竟也懂得以势压人……”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度的轻蔑,仿佛在评价一种自己不屑于使用,却又不得不正视的卑劣伎俩。
他,崔沆,清河崔氏的领袖,大唐的宰相,是文明的化身,是秩序的代表。而黄巢,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侥幸掌握了“妖术”(火炮)的土匪,一个用歪理邪说蛊惑愚民的跳梁小丑。
他的成功,是文明的耻辱。
那么,就要用文明的方式,将他彻底打回原形。
“备车,去城楼。”崔沆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与从容。
管家愣住了:“相爷,此时上城楼,恐有危险……”
崔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黄巢想做英雄,那我就给他一个做英雄的机会。”
半个时辰后,洛阳南城楼上,火把通明。崔沆身着一袭素色官袍,独自一人,立于垛口之后,身后并无甲士簇拥,只有几名瑟瑟发抖的随从。他的身影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孤高,仿佛不是在面对兵临城下的叛军,而是在俯瞰一群误入歧途的苍生。
城外,黄巢的大营也注意到了城头的异动,无数双眼睛望向了那个独自矗立的身影。
“黄巢!”
崔沆的声音借助内力,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夜空,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腔调。
“你兴兵作乱,围困帝都,可知此举将令多少生灵涂炭,让这座千年古都毁于一旦?”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城上城下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知你所求,无非‘天命’二字。你以传单蛊惑人心,无非是想证明你比朝廷更懂治国。好!”崔沆猛地提高了声调,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黑夜,“我给你这个机会!”
“刀兵无眼,一旦开战,便是血流成河,白骨如山!你我皆是炎黄子孙,何苦自相残杀至此!我崔沆,今日不以大唐宰相的身份,而以一个读书人的身份,向你发出挑战!”
“明日午时,就在这洛阳城下,你我两军阵前,在全城百姓的见证下,休战一日!我们不比刀兵,不比火炮,只比道理!”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充满了道德的重量。
“我们就来一场‘文斗’!辩一辩,何为天命正统!论一论,何为治国之道!我,崔沆,将联合范阳卢氏、太行王氏、荥阳郑氏等六大世家族长,组成‘七姓辩士团’,与你公开辩论!”
“你若赢了,证明你确有天命,我崔沆无话可说!你若输了,便证明你不过是妖言惑众的乱臣贼子!你若不敢,便证明你心虚胆怯,所谓的‘为民请命’不过是嗜血的借口,你就是个不顾百姓死活的屠夫!”
话音落下,整个城头陷入死寂。那些原本眼神中充满仇恨与贪婪的士兵,此刻看着崔沆的背影,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宰相大人,为了不让大家流血,竟然要亲自去和反贼辩论?
这才是真正的名士风骨!这才是真正的为国为民!
一瞬间,崔沆的形象在他们心中无限拔高,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搜刮民脂民膏的权贵,而是一个试图用文明与智慧挽救这座城市的圣人。他成功地将皮球,用一种无比华丽的姿态,踢到了黄巢的脚下。
消息如风暴般传回黄巢大营,中军大帐内,气氛瞬间凝重。
“大帅,万万不可!”尚让第一个站出来,急切地说道,“这是崔沆的缓兵之计!他是在拖延时间!而且,跟他们辩论?那七个老家伙,是全天下最有学问的人,肚子里装的经义典故比咱们营里所有人的头发加起来都多!我们去,不是以卵击石,是以短击长啊!”
“是啊大帅!”另一名将领也附和道,“我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上课的!跟他们掰扯那些子曰诗云,不是自取其辱吗?到时候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咱们的士气就全完了!”
劝谏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
黄巢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却不见丝毫忧虑。他的眼前,那巨大的虚拟沙盘上,洛阳城外,崔沆设下的这个计策,正凝聚成一个闪烁着刺眼红光的巨大标识——【文化陷阱】。
陷阱的旁边,还有系统给出的分析:【目标试图利用认知壁垒和话语权优势,在精神层面摧毁你的合法性,重塑士族道德高地。此计阴险,成功率极高。】
然而,黄巢看着那片红光,却笑了。那是一种看到了猎物主动跳进自己陷阱的笑容。
他抬起头,环视着帐内忧心忡忡的众将,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弟兄们,你们觉得我们打仗,靠的是什么?”
众人一愣,尚让下意识地回答:“靠大帅您的神机妙算,靠火炮的威力,靠兄弟们的用命……”
“不全对。”黄巢摇了摇头,“我们能从曹州一路打到这里,靠的从来不是刀有多快,炮有多响。而是我们给了天下的穷苦人一个念想,给了他们一个活下去的道理。这个道理,就是我们最强的武器。”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伸手在那片【文化陷阱】的红光上轻轻一点。
“现在,敌人愚蠢地放弃了他们坚固的城墙,要跟我们比拼最强的武器。他们想在哪个战场打,我们就陪他在哪个战场打!”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并且,要用他最引以为傲的方式,彻底击败他!让他知道,他所信奉的‘文明’,究竟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黄巢欣然应允“文斗”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洛阳内外,所有人都为之轰动。
一场决定天下命运的辩论!
一边是代表着千年士族荣耀的七大门阀之主,一边是掀起滔天巨浪的农民起义军领袖。这种对决,比任何攻城战都更具传奇色彩,更让人血脉贲张。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黄巢将会亲自出战,用他的口舌,去对抗七大名士的如刀雄辩。
然而,就在约定日期的前一天,黄巢军中公布了己方的出战人选。
消息传来,整个洛阳城都傻了。
出战者,非大帅黄巢本人,非尚让等任何高级将领,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麾下的文书官,赵璋。
黄巢的大帐内。
赵璋全身都在抖,手心里全是冷汗,脸色白得像纸。他只是一个读过几年书,因为字写得好,被提拔起来负责抄写文书的小吏,平日里见过的最大场面,就是给数百名士兵发军饷。
“大……大帅……学生……学生才疏学浅,口舌笨拙……如何……如何能与那七姓家主雄辩?”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给黄巢跪下,“他们……他们任何一人,都能引经据典,把学生问得体无完肤,死无葬身之地啊!您这是……这是要学生的命啊!”
黄巢安然地坐在案后,看着他惊恐的样子,没有丝毫责备,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从旁边拿起一本刚刚装订好的,薄薄的册子,递了过去。
“不用怕,你不需要跟他们辩论经义典故。”
赵璋颤抖着手接过册子,借着油灯的光芒,他看到封面上没有书名,只有一片空白。他疑惑地翻开第一页,上面没有之乎者也,没有诗云子曰,只有三个他从未见过的,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的标题,工工整整地写在那里:
《阶级分析初步》
《宣传与动员技巧》
《如何定义最终解释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