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璋冲进帅帐时，带来了一股夹杂着焦虑与寒意的风。
他看着端坐案后的黄巢，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忍住，声音都有些发颤：“大帅，您……您这是疯了！那是废纸啊！是世家门阀用来羞辱我们，抽干我们最后一滴血的废纸！我们怎么能用将士们拿命换来的真金白银，去买他们的废纸？”
外面的喧嚣声，即便隔着厚厚的帐帘也依稀可闻。那是各大据点派来的信使，他们带来的消息只有一个：府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掏空。钱粮如流水般洒出，换回来的，只是一堆堆在世家眼中已经一文不值的“盐引债券”。
这是倾家荡产！这是自掘坟墓！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黄巢却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渊，没有半点波澜。
“赵璋，你觉得，这债券的价值，由谁来定？”
赵璋一愣：“自然是……是发行它的世家联盟，是清河崔氏！”
“以前是。”黄巢站起身，踱步到那副巨大的舆图前，帐内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仿佛一尊沉默的巨人，“但从我下令回收的那一刻起，它的价值，就只由我来定。”
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上重重一划，仿佛一道惊雷劈开混沌：“我用府库里最后的钱粮，买回来的不是废纸，是所有底层民众对我们的最后一丝信任！是这张‘盐引债券’最终的解释权！只要它还在我们手里，它就不是废纸，而是我们撬动整个旧世界的……第一根杠杆。”
赵璋听得云里雾里，他只明白一件事，大帅在下一盘他完全看不懂的棋。而棋盘的另一头，崔氏的操盘手们已经笑疯了。
他们原本还担心黄巢会耍什么花招，没想到竟是如此愚蠢的困兽之斗。于是，更多的债券被疯狂抛售，像雪片一样涌向黄巢的回收点，他们要用这种方式，把黄巢活活压死，让他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们不知道，黄巢的帅帐中，每一笔被回收的债券数量，都被迅速汇总，并通过一个简单的计算模型，精准地反推出他们投入的总资金量。
敌人的家底，正在黄巢面前变得一丝不挂。
黄巢看着那最终汇总出的数字，嘴角浮现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钱，花得差不多了。鱼，也该上钩了。”他收回目光，对帐外低喝道：“传尚让，崔道融！”
很快，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尚让依旧是那副悍不畏死的模样，而崔道融，这位出身清河崔氏的“叛徒”，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很清楚，黄巢选择在这个时候见他，必然有惊天动地的大事。
“尚让，”黄巢的目光首先落在他身上，“从你的亲卫营中，挑选三百最精锐的弟兄，记住，要水性好，看着不像兵，更像匪的那种。脱下军装，换上短褐，从今天起，你们是我的‘破冰船队’。”
尚让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大帅放心，保证个个都能在水里生擒活鱼！”
黄巢点点头，目光转向崔道融，后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崔道融，我要你把你脑子里所有关于江南商路，特别是崔氏走私航线的暗语、切口、接头人的习惯、甚至是他们管事喜欢喝什么茶，逛哪个窑子，全都给我写下来，一个字都不能漏。”
崔道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等于让他把自己家族的底裤都给扒了。
黄巢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知道这很难。但你要记住，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帮我把刀插进崔氏的心脏，要么，等我兵败后，你被崔氏千刀万剐。选一个。”
崔道融浑身一抖，汗水浸湿了后背，他挣扎了片刻，最终颓然跪倒：“罪臣……遵命。”
“很好。”黄巢很满意他们的反应，“你们要做的，不是去对抗封锁，恰恰相反，你们要去拥抱它，成为它的一部分，甚至……成为崔氏最大的那个走私贩子！”
……
帅帐的喧嚣暂时远去，黄巢的身影出现在另一处更为机密的地方——兵工司的炼钢高炉旁。
热浪扑面而来，火星四溅，工匠们赤着上身，挥汗如雨。这里是黄巢起义军力量的源泉，源源不断的兵器铠甲从这里产出，武装他的军队。
但今天，黄巢却下达了一个让所有工匠都无法理解的命令。
“传我将令，所有刀枪、铠甲，即刻停产！”
工匠们的锤子都停在了半空，兵工司的负责人，一个叫公输铁的老工匠，满脸错愕地跑了过来：“大帅，万万不可啊！前线战事吃紧，兵器甲胄乃是将士们的性命所系，怎能停产？”
“因为我们要造一种比刀枪更锋利的武器。”
黄巢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图纸上画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犁，线条流畅，结构精巧。
“此物，名为‘曲辕犁’。它的用钢量，只有旧式直辕犁的一半，但耕作效率，却是其三倍以上！”
他又指向另一边热气腾腾的煮盐作坊。
“还有这个，你们现在的煮盐法，太浪费了。”黄巢走到一口大锅前，看着里面浑浊翻滚的盐水和锅底那些粗糙泛青的盐块，摇了摇头，“我有新法，能将这些不值钱的青盐，变成洁白如雪，价值十倍的‘雪花盐’！”
老工匠们面面相觑，都觉得大帅是不是打仗打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黄巢也不解释，直接让人取来一口小锅，亲自上手操作。他没有讲什么“过饱和溶液”和“冷却结晶法”，只是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对围观的工匠们说：
“你们看，这盐水就像一锅滚烫的米粥，里面的‘盐小子’（盐结晶）都挤成一团，乱糟糟的。所以出来的盐又粗又脏。”
他一边说，一边控制着火候，用几味常见草药过滤掉盐卤中的杂质，然后将滚烫的盐水缓缓倒入一个浅口的陶盘中，放在通风处。
“咱们要做的，就是让这锅粥慢慢凉下来，别去催它，别去搅它，让那些‘盐小子’们一个一个，排着队，干干净净地自己走出来，而不是一窝蜂地挤出来。”
在众人将信将疑的目光中，奇迹发生了。
随着陶盘中的盐水温度缓缓下降，一层细密、洁白的晶体，如同冬日的初雪，悄然在盘底凝结。它们棱角分明，纯净无瑕，在火光下闪烁着令人心醉的光芒。
公输铁颤抖着伸出手，捻起一撮，放入口中。
一股前所未有的纯粹咸鲜瞬间在味蕾上炸开，没有任何苦涩杂味。
“天……天赐神物！”老工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中满是狂热的崇拜。
这一刻，所有工匠看黄巢的眼神都变了。那不再是对一位统帅的敬畏，而是对一位掌握着神明般力量的“先知”的狂热。
知识，才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武器！
黄巢将“新式曲辕犁”和“雪花盐”这两个全新的变量，输入了脑海中的系统。
嗡——
沙盘之上，风云突变！
那片代表着清河崔氏的灰色经济版图，在接触到这两个新变量的瞬间，仿佛被泼上了浓硫酸，瞬间出现了巨大的赤字缺口！系统冰冷地提示，一旦这两样东西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进入江南市场，崔氏赖以为生的盐铁专卖和地租体系，将在短短三个月内，土崩瓦解！
而所有推演的核心，最终都指向了那条走私航线尽头，被红框死死锁定的名字。
【张巨源】
系统再次给出了分析：【此人与崔氏，乃纯粹之利益捆绑，其对士族门阀之傲慢与盘剥早有不满，可撬动。】
黄巢的思维急转，他想起了关于张巨源的另一条情报——摩尼教后人。
那个在历史上数次掀起滔天巨浪，教义中充满了“光明与黑暗”二元对立，对“光明”有着偏执向往的神秘教派。
一个非士族出身，手握巨富，却只能充当“白手套”的商人。
一个信奉“光明终将战胜黑暗”的教徒。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突破口？
黄巢回到帐中，没有准备金银财宝，也没有准备威逼利诱的狠话。他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亲自研墨，笔走龙蛇。
他没有谈一文钱的生意，信中开篇，便引用了自己《新四民论》中的一句话：“士农工商，皆为国之基石，商贾通货殖物，亦为利国利民之大功。”
随后，他笔锋一转，不再谈经世济民，反而引用了摩尼教《二宗三际论》中的典故，大谈“黑暗猖獗，只因光明未至，然光明之火，星星点点，终将汇成燎原之势，燃尽一切伪神与阴影”。
信的最后，他只字未提合作，只说：“今备薄礼两份，一为新犁图纸，可令万民丰足；二为雪盐一罐，可使寻常百姓亦尝甘甜。此二物，乃光明之种，愿与君共赏之。”
一封信，一份图纸，一罐盐。
这就是黄巢送给江南最大海商的全部“筹码”。
三日后，一支不起眼的商队悄然离开了黄巢的控制区，汇入了南下的大运河。船上，黄巢脱下了他的帅袍，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商队管事服，显得毫不起眼。尚让和他的三百精锐，也都成了皮肤黝some，言语粗鲁的船工水手。
只有崔道融，站在船头，望着越来越近的江南水乡，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此行名为“卖货”，实则，是要去收编一支足以搅动整个大唐海疆的庞大力量，是要在世家门阀固若金汤的后院里，亲手点燃一把滔天大火！
船队顺流而下，刚刚驶入长江的开阔水域，前方江面上，忽然冲出十数艘挂着“官府”旗号的蒙冲战船，如狼群般将他们的商船团团围住。
为首一艘战船上，一名武将身披重甲，手按刀柄，声如洪钟：“奉润州刺史之命，彻查所有北上南下的商船，捉拿黄巢奸细！”
船上的水手们顿时一阵骚动，尚让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手已经摸向了藏在腰间的短刀。
唯有崔道融，在看清那名武将脸庞的瞬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他全身都在发抖，几乎是爬到黄巢身边，用蚊子般的声音颤抖道：“大帅……快……快走！那是……那是我堂兄崔劲，崔氏家将里……最心狠手辣，号称‘活阎王’的一个！”
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然而，黄巢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慌乱。
他甚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位“活阎王”堂兄，然后对身边的尚让和崔道融，轻声说出了一句让两人大脑瞬间宕机的话。
“不要抵抗，打开货仓，让他们搜。”
顿了顿，他嘴角勾起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弧度。
“还有，告诉那位崔将军，我们是奉命给清河崔相，运送七十大寿‘寿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