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仓皇逃窜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在正面战场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朱帅败了!朱帅被斩了!”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第一声,恐慌便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宣武军阵线。主帅生死不明,侧翼精锐被全歼,这仗还怎么打?原本还在苦苦支撑的军阵,顷刻间土崩瓦解。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所有人都在溃逃,都在奔命。
一场决定中原归属的大战,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迎来了它最终的结局——黄巢军,完胜。
喊杀声震天动地,追亡逐北的号角响彻云霄。
尚让跨坐马上,满面红光,手中的马槊滴着血,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快意。他麾下那支由盐帮旧部和同乡组成的部队,更是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嗷嗷叫着冲在最前。他们是老兄弟,最懂彼此,打起仗来悍不畏死,抢起东西来更是当仁不让。
很快,他们就一马当先,冲进了宣武军那庞大得如同小镇一般的辎重营。
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堆积如山的粮草和崭新的兵刃甲胄!
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
“发财了!弟兄们,发财了!”
一声呐喊,彻底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贪婪火焰。尚让座下的几名心腹校尉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放纵了部队的行动。军令中那条“不得擅自脱离战斗序列”的规矩,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士兵们像疯了一样,撕开装满铜钱的麻袋,将一匹匹华美的丝绸裹在身上,更有甚者,直接撬开了酒桶,就着头盔大口大口地畅饮起来。整个辎重营,瞬间从一个军事重地,变成了一个喧闹、混乱的狂欢派对。
尚让看着这一切,只是嘿嘿一笑,并未阻止。在他看来,弟兄们拼死拼活,不就为了这个吗?打了胜仗,犒劳一下自己,天经地义。
然而,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一支被丢弃的火把滚落到一个木桶边。那木桶里装的,不是美酒,而是用来制造守城器械的火油。
“轰——!”
一团巨大的火焰猛地腾起,瞬间吞噬了周围的一切。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干燥的粮草和木质的器械成了最好的燃料,火龙肆虐,浓烟滚滚,很快便将半个辎重营化作一片火海。
正在狂欢的士兵们惊呆了,酒意瞬间被惊恐冲散。他们想去救火,却发现火势已经大到根本无法靠近。
就在此时,一队队身着黑色劲装、头戴铁盔、面容冷峻的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无声地出现在辎重营外。他们胸前用白线绣着两个醒目的大字——“宪兵”。
他们是黄巢新设的宪兵队,由赵璋一手训练,成员大多是那些被解救出来的、识文断字的书生,或是对旧军队积怨已久的农民。他们不直接参与战斗,只负责执行军法,监督军纪。
为首的宪兵队军官面沉如水,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火场和那些惊慌失措的溃兵,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他只是冷冷地举起了手。
“缴械!羁押!但有反抗,格杀勿论!”
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宪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动作干脆利落,三两下便将尚让那支还在发懵的部队全部制服,收缴了兵器,用绳索捆绑起来。
夜幕降临,庆功宴上,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将领们大声吹嘘着自己的战功,开怀畅饮,整个中军大帐都快被声浪掀翻。黄巢坐在主位,脸上也带着笑意,频频举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黄巢忽然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案几。喧闹的大帐,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以为大帅要论功行赏了。尚让更是挺直了腰板,今天他麾下的部队可是首功。
然而,黄巢接下来说的话,却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明日,于校场召开公开军事审判,审理‘辎重营纵火案’。”
“轰”的一声,大帐内炸开了锅。
尚让“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大帅!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纵火案?那不过是个意外!”
“意外?”黄巢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擅离职守,是意外吗?违令抢掠,是意外吗?聚众酗酒,是意外吗?”
一连三问,让尚让的脸色瞬间涨红。他梗着脖子,大声道:“大帅!他们是功臣!是跟着你我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兄弟!打了胜仗,庆祝一下,拿点犒赏,这自古以来就是规矩!您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办了自家的功臣,这会寒了弟兄们的心啊!”
“规矩?”黄巢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尚将军,我来问你,什么叫规矩?是我颁行的《大齐军律》是规矩,还是你嘴里的‘自古以来’是规矩?”
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两名宪兵抬着一捆沉重的竹简走了上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展开。
“《大齐军律》,第一卷,第三条:凡作战序列,闻鼓而进,闻金而退,不得擅自脱离。违者,主官斩,士卒鞭笞五十,贬为苦役。”
“第二卷,第七条:凡缴获之物资,悉数归公,统一分配。私藏价值十钱以上者,斩!”
“第三卷,第一条:军中禁酒!非帅令,不得开封。战时饮酒者,斩!”
黄巢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将领,声音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诸位!我们为什么能胜?靠的不是匹夫之勇,也不是人多势众!靠的是铁的纪律!是令行禁止!今天我若因为他们是功臣,是兄弟,就饶了他们,那明天,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辎重营被烧!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军法,就会变成一张废纸!大齐的军队,决不能变成另一支只知烧杀抢掠的宣武军!”
尚让嘴唇翕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在黄巢那如山的军法和如铁的意志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他所信奉的那套江湖义气、兄弟情深,在“建立新秩序”这个宏大的目标面前,被撞得粉碎。
最终,审判的结果没有任何意外。为首的几名校尉,被判斩首。其余的士兵,全部罚入新成立的工兵营,终身服苦役。
而被判斩首的校尉中,有一人,是尚让的结拜兄弟,当年曾替他挡过三刀。
刑场上,尚让眼睁睁地看着手起刀落,看着那颗熟悉无比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染红了他的视线。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没有再求情,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行刑结束,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主座上神情冷漠的黄巢一眼,那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言喻的陌生和冰冷。然后,他一言不发,默默地转身,离开了这片让他心碎的地方。
夜色深沉,寒意刺骨。
尚让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一人的营帐中,面前摆着一壶早已冷透的酒,他却没有喝。兄弟惨死的画面,黄巢冰冷的话语,在他脑中反复交织,让他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帐帘被轻轻掀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是赵璋,那个一手缔造了宪兵队的、黄巢最信任的“书生”。
尚让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在他看来,这人就是黄巢的爪牙,是害死他兄弟的刽子手。
赵璋也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份写满了字的薄薄麻布,轻轻放在了尚让面前的桌案上。
“尚将军,看看吧。”赵璋的声音平静无波,“这是辎重营的战损清点报告。”
尚让的目光终于动了动,他烦躁地抓起那份麻布,本想将它扔掉,但上面的几个数字却像磁石一样,死死吸住了他的眼球。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报告,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因辎重营大火,我军缴获的粮草,焚毁七成。仅烧掉的粮食,足够我军三千将士,足食一月……”
“……缴获的军械、甲胄、箭矢,焚毁近半。其中完好的小型投石机十二台,神臂弓五百张,尽数化为焦炭……”
报告的最后,还有一行字,用朱砂笔醒目地圈出。
“……因该部擅离职守,延误战机,未能于朱温主力崩溃时形成有效包抄。据斥候回报,至少有五千名宣武军溃兵,在朱温的收拢下,成功向东遁去,不知所踪……”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砸在了麻布上,迅速晕开。
尚让不知道,那是从酒壶中溅出的冷酒,还是从自己眼角滑落的泪。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喘不过气来。
原来,他所谓的“兄弟义气”,他所以为的“人之常情”,代价,是如此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