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地平线尚在沉睡,但肃杀之气已然化作冰冷的晨雾,笼罩了整片大地。
“咚——咚——咚——”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战鼓声,如同大地的脉搏,从数十里外的高骈大营传来。那声音穿透晨雾,越过原野,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在盐场营地每个人的心头。
紧接着,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成千上万只脚同时踏下,汇聚成一股钢铁的洪流,让大地都为之颤抖。高骈的镇海军,出动了。
那是真正的百战精锐。
尚让站在简陋的木质箭塔上,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他竭力远眺,只见远方黑压压的一片,如同一块巨大的乌云,缓缓地、却又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朝着他们这片小小的“池塘”碾压过来。
旌旗如林,刀枪如麦。那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几乎让他窒息。
他麾下的士兵,大多是刚刚放下锄头、盐担的农夫和盐工。他们握着简陋的兵器,脸上交织着恐惧与决然。鼓声每响一下,他们的身体就跟着颤抖一下。
这仗,怎么打?
尚让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在冲撞。诱敌深入?分兵合击?还是集中兵力,死守一点?
可无论哪一种战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跳下箭塔,快步冲向中军大帐。无论如何,他要去听主公的最后指令。
然而,当他猛地掀开帐帘时,整个人却愣在了原地。
预想中那种紧张凝重、人人披甲待命的场面完全没有出现。
大帐之内,安静得可怕。
黄超没有穿戴盔甲,依旧是一身寻常的布袍。他甚至没有站在那巨大的沙盘前,而是盘腿坐在一张矮几后。
他的面前,没有地图,没有兵符,只有一个……算盘?
那是一个异常巨大的算盘,几乎有半张案几那么大,紫红色的木框已经磨得有些发亮,每一颗算珠都有鸽子蛋大小。
“噼啪……啪……噼啪……”
清脆而富有节奏的算珠拨动声,是大帐内唯一的声音。它与帐外那惊天动地的战鼓声、喊杀声形成了无比诡异的对比。
黄超的左手边,放着一本翻开的硝皮笔记本。上面用木炭画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尚让一个也看不懂。那些符号时而独立,时而成串,旁边还标注着一些鬼画符般的线条和图形。
黄超的表情专注到了极点,他的手指在巨大的算盘上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目光则在算盘与笔记本之间飞速移动。
这……这是在干什么?
大战在即,主公在……算账?
尚让彻底懵了。他环顾四周,发现赵璋、赵虎等几位核心将领都在,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和他一样,充满了茫然与不解,甚至还有一丝荒诞。
打仗啊!这是要命的厮杀啊!不是在算今年的收成!
尚让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主公,高骈的大军已经出动了,前锋离我们……不足五里了!”
黄超的眼睛没有离开算盘,只是右手食指轻轻一拨,一颗算珠“啪”地一声撞在边框上。
“别急。”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
“我算算。”
算算?
尚让感觉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玩意儿怎么算?难道还能算出高骈有多少人马?算出他们从哪个方向攻过来?
黄超没有理会他见鬼般的表情,手指继续在算盘上飞舞。
“高骈镇海军,号称三千精锐,实际骑兵约五百,重甲步卒一千,其余为弓手、辅兵。兵甲精良,训练有素,士气……暂定为高。”
“我方,神机营三十人,火枪三十杆,弹药充足。新募士卒三千,兵器简陋,训练不足,士气……暂定为中下,但有主场优势和复仇心态加成,可上浮一成。”
“敌骑兵冲锋速度,约每息二十步。我方火枪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最佳射程八十步。三段击,轮射间隔……半刻钟内可完成三轮齐射。”
“第一轮齐射,敌军无防备,命中率可达五成。三百米外的陌生巨响和硝烟,对敌军战马造成的惊吓混乱……嗯,这个变量比较大,取个中间值,大概能造成百分之十的混乱度。”
“第二轮齐射,敌军已有初步反应,但阵型未散,命中率降至四成。火光和伤亡会进一步加剧混乱,预计混乱度叠加至百分之二十。”
“第三轮齐射,敌军冲锋至八十步内,我方命中率将飙升至七成以上!此轮射击,将对敌军先锋造成决定性打击!预计可造成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混乱度,甚至直接击溃其冲锋阵型!”
黄超一边说着,一边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一串串尚让完全无法理解的数字和公式。
“30%-40%的混乱度……”
他嘴里念叨着这个奇怪的词,仿佛一个痴迷于计算的账房先生。
整个营帐内,落针可闻。
尚让、赵璋等人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听什么”的巨大问号。
混乱度?百分之几?
这仗……还能这么打?
这已经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战争范畴了,这简直就像是……在听天书!
尚让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狠狠地冲击、碾碎,然后重塑。他本以为自己跟着黄超,见识过神乎其技的医术,已经算是开了眼界。可眼前这一幕,比那天的外科手术还要颠覆他的认知!
如果说,救人可以靠那些精巧的刀具和理论。
那么杀人呢?决定数千人生死的战场,也能靠这一个算盘,一本写满鬼画符的本子来决定?
这已经不是“理”了,这是“妖术”!
就在众人失神之际,黄超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浩大的工程。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帐内众人。
那眼神中的自信与从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所有接触到他目光的人,都下意识地心头一凛。
“传我将令!”
黄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精神一振,齐齐躬身:“请主公吩咐!”
“尚让!”
“末将在!”
“命你本部人马,以我中军帐前五十步的第二道壕沟为界,结阵待命!没有我的命令,无论前方战况如何,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准出击!一步都不能动!”
尚让一愣。固守待援?这……这不是把主动权完全交给了对方吗?但他看到黄超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大声应道:“遵命!”
“赵璋!”
“末将在!”
“后勤辎重,全部后撤三百步,紧挨最后一处营寨。另外,多备大锅,烧足开水!此战之后,伤员会很多。”黄超的语气平淡,却让李师师的心猛地一紧。
“遵命!”
一道道指令,从黄超口中清晰地发出。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热血的动员。有的,只是精确到“百步”和“半刻钟”的冰冷指令。这些指令听起来有些古怪,甚至有些违背常理,但黄承那胸有成竹的态度,却在无形中感染了每一个人,将他们心中的慌乱与不安,一点点抚平。
仿佛只要按照他说的去做,胜利就唾手可得。
就在这时——
“报——!!!”
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嘶哑。
“主公!不好了!高骈的先锋骑兵……是骑兵!他们绕开了咱们前方的阵地,从西侧迂回,直冲……直冲我方中军大帐而来!!”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直冲中军?
这是斩首战术!
高骈老奸巨猾,他根本没想过要跟这群“泥腿子”硬碰硬地打阵地战,他要用最精锐的骑兵,以最快的速度,直捣黄龙,一举击杀黄超,彻底瓦解这支叛军的指挥核心!
帐内众人脸色瞬间煞白!
赵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尚让更是惊得差点跳起来,失声喊道:“主公快撤!末将带人去挡住他们!”
外面的马蹄声已经由远及近,化作了震耳欲聋的雷鸣!大地在剧烈地颤抖,桌案上的茶杯都在嗡嗡作响,仿佛下一刻,那摧枯拉朽的铁蹄洪流就要踏破营帐,将这里的一切碾为齑粉!
然而,在这片足以让任何人肝胆俱裂的雷鸣声中,黄超却端坐如山,纹丝不动。
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惊慌失措的传令兵。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面前的算盘和笔记本上,仿佛在做最后的验算。
“啪嗒。”
他伸出手指,轻轻将最后一颗算珠拨到位。
一切,尽在掌握。
他头也不抬,声音淡漠得不带一丝烟火气,清晰地飘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让他们再靠近五十步。”
“神机营,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