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崔沆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他看着城外那缓缓后撤的黄巢大军,眼中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在他身旁,几十架巨大的猛火油柜如同狰狞的巨兽,黑洞洞的炮口对准着城外,只等一声令下,便能喷吐出焚尽一切的烈焰。
“怕了,”崔沆对身边的韦氏家主低语,声音里满是胜券在握的傲慢,“泥腿子就是泥腿子,见到真正的战争利器,就只剩下屁滚尿流的份了。”
然而,黄巢的军队并没有溃散,只是后撤到了一个猛火油也无法企及的安全距离,然后,在所有守城者困惑的目光中,开始安营扎寨。
不,那不是扎营。
数百名工匠从军中走出,在尚让亲率的精锐护卫下,开始叮叮当当地忙碌起来。一根根巨大的木料被竖起,一张张薄铁皮被敲打成诡异的喇叭形状。很快,十几座如同面向长安城的钢铁巨兽般的奇特装置,在阵前一字排开,散发着冰冷而怪诞的气息。
“陛下,这……这是何物?”尚让看着那些造型古怪的“铁喇叭”,心中充满了疑虑。这东西能做什么?难道还能把声音当箭射出去不成?
“一会你就知道了。”黄巢的目光越过那些装置,望向高耸的长安城墙,眼神深邃。他没有选择自己,也没有选择声如洪钟的猛将赵璋。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的老农兵。他是最早跟随黄巢起义的那批人,一辈子在关中这片土地上刨食,德高望重。黄巢要的,不是居高临下的威严,而是能钻进人心缝隙的亲切与共鸣。
老农兵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走到一个最大的“铁喇叭”前。他从未见过这种阵仗,面对着那座巍峨的雄城,他的腿肚子有些发软。
黄巢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老农兵深吸了一口带着关中尘土味的空气,将嘴凑近了那冰冷的铁皮管道。
下一刻,整个战场,乃至整个天地,都安静了。
“城里的……乡亲们,能听见吗?”
一句带着浓重关中乡音的问候,通过那简易扩音装置的层层放大,仿佛化作了滚滚天雷,又似来自天际的垂问,清晰无比地传入了城墙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声音太大了,大到不像人声。
这声音又太亲切了,亲切得就像是村口的邻家大爷在喊你回家吃饭。
这句家常的问候,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战场的肃杀之气。城墙上,许多出身农家的私兵浑身猛地一震,握着刀枪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他们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天空,仿佛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城外的军队,在这一刻,似乎不再是传说中杀人如麻的怪物,而是一群……和他们一样会说家乡话的人。
崔沆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用冰冷的砖石和刀枪来防御,而黄巢,却在攻击那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比脆弱的人心!
不等他做出反应,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内容却陡然一变,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城西延寿坊的王老三家,老汉我认得。三亩薄田,就因为挨着韦家公子的别院,硬生生被韦家管家带人给占了,人还被打断了腿。韦家主,你睡得安稳吗?”
“南市的李记布行,开了三代的老铺子。就因为没给崔公子交够‘孝敬钱’,光天化日之下,铺子被砸了个稀巴烂,掌柜的闺女都被抢走了!崔沆,你还记得这事吗?”
“还有东市卖炊饼的刘麻子,就因为挡了郑家少爷的马,被活活拖死在街上,他那瞎了眼的老娘,现在还在街边要饭……”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劝降的套话。
那老农兵只是用最朴实、最平静的语言,念出了一份长长的清单。一份长安城百姓的血泪清单。
这些全都是黄巢的情报网络长期收集的真实案例,具体到人名、地点、事件,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地刺进了城内无数百姓的心窝里。
“是他爹!那是我爹啊!”南市的人群中,一个青年听到李记布行的惨案,双目赤红,指着城墙上崔氏的旗帜,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我的儿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听到刘麻子的名字,当场哭昏在街角。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崔沆气得浑身发抖,他怎么也想不到,黄巢的情报竟然能精准到这种地步!他猛地拔出佩剑,厉声咆哮:“擂鼓!给老子擂鼓!把这妖言给我压下去!”
咚!咚!咚!
数十面战鼓同时擂响,沉闷的鼓声震耳欲聋,试图用噪音压制那来自城外的声音。
然而,经过格物院改良的扩音器,声音的穿透力远超想象。那苍老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来,鼓声非但没能压制它,反而像是为这一桩桩血泪控诉,配上了悲壮而讽刺的伴奏。
城内,彻底乱了。
原本畏缩在家中的百姓纷纷涌上街头,聚集在一起,议论声如同沸腾的开水。那些被念到名字的受害者家属,更是当街痛哭,控诉着世家的暴行。维持秩序的私兵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们面对的不再是温顺的羔羊,而是一双双被点燃了怒火的眼睛。
他们手中的刀,第一次感到了沉重。他们要保护的,究竟是身后的家园,还是这些制造了无数悲剧的恶魔?
就在城内民怨沸腾到顶点之时,广播的声音停顿了片刻。
当它再次响起时,老农兵的声音里充满了嘶哑的、用尽全力的激昂!
那,是黄巢的终极承诺!
“大齐皇帝有令!大军入城,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所有被抢的田、被占的房,一律清查,物归原主!”
“开仓放粮!让所有人都有饭吃!”
“大齐所到之处,耕者有其田!”
“耕——者——有——其——田——!”
最后五个字,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长安城这片积满了愤怒的干柴!
“还我田地!”
城东的崇仁坊,一个被郑氏强占了祖宅的汉子目眦欲裂,他抄起一把菜刀,第一个冲向了紧闭的坊门。
“跟他们拼了!”
“杀了这些狗官!”
数百名百姓手持棍棒、菜刀、锄头,汇成一股洪流,疯狂地冲击着里坊大门。守卫的几十名世家私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动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挥刀砍杀。
鲜血,瞬间染红了坊门口的青石板。
暴动很快被更精锐的私兵残酷地镇压了下去,崇仁坊上空升起了几缕黑烟,随即又归于死寂。
但这声嘶吼,却像一个信号。
城墙之上,一名站在崔沆身后的年轻士兵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的家,就在崇仁坊。
“头儿……我家人……我家人还在里面!”他抓住身边队正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扰乱军心,你想死吗?”队正一把甩开他,厉声呵斥。
“可那是我的家!你们在杀我的家人!”年轻士兵彻底崩溃了,他扔掉长矛,疯了一样要去推开队正。
队正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噗嗤!”
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
年轻士兵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胸膛的刀尖,口中涌出大股的鲜血。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崇仁坊的方向。
周围的士兵全都惊呆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再也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他们看着那名队正,看着不远处面沉如水的崔沆,那眼神里,不再有忠诚和畏惧,只剩下冰冷的、彻骨的寒意。
崔沆感受到了这股寒意,他知道,人心这堵墙,已经塌了。
再这样下去,不用黄巢攻城,这座城自己就会从内部崩溃!
一股疯狂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
他一把推开身边的亲卫,冲到城墙边,对着城外歇斯底里地咆哮:
“黄巢!你不是要攻心吗?你不是心疼百姓吗?”
他猛地一挥手,下达了一个让魔鬼都为之战栗的命令。
“来人!去!把城内所有登记在册的工匠,连同他们的家眷,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全都给我抓到城墙上来!”
崔沆的脸上露出了狰狞扭曲的笑容,他死死盯着城外黄巢大军的方向,一字一顿地嘶吼道:
“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铁喇叭厉害,还是我扔下去的人头厉害!”
“再敢妖言惑众一句,我便当着你的面,将他们一个一个,从这城墙上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