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城头,风很冷,吹得“大齐”的龙旗猎猎作响。
黄巢凭栏远眺,目光越过萧瑟的田野,投向遥远的北方。那里,本该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方向,此刻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大帅,这都快十天了,李克用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赵璋跟在身后,眉宇间的忧色几乎要凝成实质。联军兵临城下,却围而不攻,这种诡异的平静,比一场血战更让人心悸。
黄巢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三个铁环,如果材质不同,强行焊接在一起,你觉得一用力,会发生什么?”
赵璋一愣,下意识道:“焊点会断裂。”
“没错。”黄巢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断的只会是焊点。”
他早已算到,那柄看似无坚不摧的三叉戟,其内部的裂痕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大。沙陀的狼、神策军的狗、河北的狐,本就不是同路人。
……
长安,兴庆宫。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田令孜将手中的急报狠狠摔在地上,名贵的波斯地毯被墨迹玷污。他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的肥肉因愤怒而颤抖。前线传来的消息让他几近疯狂,联军内讧,指挥失灵,李克用更是称病不出,河北三镇隔岸观火。
他原以为自己组建的是一支无敌的大军,没想到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妖巢……这该死的妖巢!”田令孜咬牙切齿。他发现,单纯的武力威胁,对那个从曹州烂泥地里爬出来的反贼,根本不起作用。对方瓦解人心的手段,比他手中最锋利的刀剑还要可怕。
就在他暴跳如雷之际,一个阴柔的声音从密室的阴影中传来。
“枢密大人,既然刀剑杀不了他,何不试试用蜜糖淹死他?”
一名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文士缓缓走出。此人是田令孜豢养的谋士之一,素以计策狠毒闻名。
田令孜猛地回头,喘着粗气:“什么意思?”
那文士躬身,嘴角噙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强攻不下,不如顺水推舟。黄巢以‘均平’为旗,一路攻城略地,看似势大,实则根基不稳。他最缺的是什么?是名分,是一个能让他从‘反贼’变成‘诸侯’的大义名分。”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既然如此,朝廷何不‘慷慨’一些,给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荣耀’?用一顶黄金打造的冠冕,活活压死他。”
“捧杀?”田令z孜的眼睛瞬间亮了。
“正是捧杀!”谋士的声音愈发阴冷,“枢密大人可以请天子下诏,非但不斥责他,反而要通篇嘉奖他‘勘平中原,恢复秩序’的功绩。然后,再给他一个天大的官职,封他为‘河北道行营大总管’,命他即刻统率麾下‘仁义之师’,北上讨伐‘不服王化’的河北三镇。”
田令孜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瞬间明白了这条毒计的精髓。
“河北三镇,个个都是百战之兵,根深蒂固。黄巢若接了这诏书,就必须带兵去啃这块硬骨头。赢了,也是惨胜,麾下精锐必然死伤殆尽;输了,更是元气大伤,威望扫地。无论输赢,他都将陷入与河北三镇的泥潭之中,再也无力南顾。届时,李克用的沙陀铁骑便可从容南下,直捣洛阳,我等坐收渔利,一举荡平两路反贼!”
“枢密大人英明!”谋士躬身吹捧,“而他若是不接这诏书,便是公然抗旨,坐实了反贼之名。届时,李克用、河北三镇,便有了同仇敌忾的理由,那柄已经断裂的三叉戟,便会因为‘忠君讨逆’这四个字,重新焊接起来!这,是一个让他无从选择的阳谋!”
田令孜的脸上露出了狰狞而畅快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黄巢被活活耗死的凄惨下场。
“好!好一条毒计!立刻去办!”
数日后,一支规格极高的天子使团,护送着以黄金铸就的诏书,浩浩荡荡地从长安出发,直奔洛阳。
消息传开,天下震动。所有人都被朝廷这番操作搞蒙了。这是要招安?还是疯了?
洛阳,大齐皇宫。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气氛凝重如铁。
长安来的天使,正手捧金光闪闪的诏书,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高声宣读。
诏书的前半段,全是溢美之词,将黄巢粉饰成了一个为国分忧、勘定中原的盖世英雄,听得殿下大齐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不少人甚至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然而,当天使读到最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兹特封黄巢为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太师、兼御史大夫、河北道行营大总管,赐名‘全忠’,望卿即刻统率麾下仁义之师,北上讨伐幽州、成德、魏博三镇叛逆,钦此!”
致命的任命,如同一道惊雷,在殿中炸响!
“放屁!”脾气最火爆的大将孟楷第一个跳了出来,指着那天使的鼻子破口大骂,“这是想让我们去跟河北三镇拼命,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什么狗屁招安,分明是催命符!”
“斩了这使者!跟他们拼了!”武将们群情激奋,纷纷拔刀。
而另一边,以尚让为首的文官集团却陷入了沉默。一些人眼中流露出犹豫和挣扎。被朝廷承认,借假成真,这诱惑实在太大了。如果能兵不血刃地得到一个名分,似乎……也不是不能考虑。
大殿之上,瞬间分裂成两派,争吵之声,几乎要将殿顶掀翻。
那宣诏的天使,看着眼前这如同菜市场般的混乱景象,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轻蔑。一群泥腿子,果然上不得台面。他笃定,这个局,黄巢破不了。
就在这无尽的喧嚣中,高坐于龙椅之上的黄巢,忽然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高台。
整个大殿,瞬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在万众瞩目之下,黄巢走到了那名天使面前,没有众人预想中的雷霆之怒,也没有半分的犹豫。他伸出双手,郑重地从天使手中,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仿佛烙铁般滚烫的黄金诏书。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那名长安天使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手捧诏书,猛地转身,朝着西方,长安的方向,轰然下拜,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紧接着,他那洪亮而清晰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宫殿,甚至传到了殿外。
“臣,黄巢,叩谢天恩!”
“必不负陛下所托,为大唐扫平叛逆!”
全场死寂。
孟楷等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帅……疯了吗?
而那名原本趾高气扬的长安天使,也彻底愣住了。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他接了?他居然就这么接了?!
“传朕旨意!”黄巢缓缓起身,环视着自己那些呆若木鸡的部下,脸上看不出喜怒,“全城张灯结彩,大酺三日,庆祝朕得受皇恩,荣膺大总管之位!”
“三日后,于城外校场,举行北伐誓师大会!”
命令下达,整个洛阳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狂热之中。百姓们奔走相告,庆祝他们的“皇帝”得到了唐天子的册封,仿佛战争已经结束,太平盛世就在眼前。
然而,在这场变了味的狂欢之下,黄巢麾下的核心将领们,却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刺骨寒意。
深夜,黄巢的书房。
门被猛地推开,尚让双眼通红,带着一股酒气闯了进来,声音中充满了悲怆与不解。
“大帅!您……您为何要接那道催命符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兄弟们跟着您,是为了天下均平,不是为了给那狗皇帝当炮灰!我们宁可战死在洛阳城下,也不愿看到您受此奇耻大辱!”
黄巢背对着他,正静静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
听到尚让的话,他擦拭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慢慢地转过身。
烛光下,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忧色与屈辱,反而……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近乎兴奋的笑容。
“催命符?”
他轻轻吹了吹剑锋上不存在的灰尘,看着倒映在剑身上的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开口。
“不。”
“这是我等的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