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让刚刚跪下的膝盖，还未曾感受到大地的厚重，那一声凄厉的嘶吼便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全场刚刚燃起的激动与欣慰。
“大帅！尚将军！不好了！”
那名亲卫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仿佛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他冲到近前，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爬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张存敬的‘忠武军’……他们……他们绕过了我们的正面防线，突袭了……高炉！”
“什么？！”
黄巢扶向尚让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意。尚让更是虎目圆瞪，刚刚放下的头盔“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高炉！
那不是一座简单的高炉，那是他们整个军队未来的希望！是他们能与大唐官军抗衡的底气所在！里面不仅有数千名最精锐的工匠，更有刚刚冶炼出来，还未来得及铸造成甲的数万斤钢水！
一旦被毁，他们的“铁浮屠”计划将彻底破产，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张存敬……好一个张存敬！”黄巢的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杀意沸腾。他算到了朱温会来，算到了正面战场的惨烈，却没算到张存敬这只豺狼，居然如此阴狠狡诈，用一支偏师直捣他的心脏！
“尚让听令！”黄巢的声音不再平静，而是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无匹的锋锐。
“末将在！”尚让猛地抬头，战败的颓丧一扫而空，只剩下军人的铁血。
“你即刻整顿本部兵马，不必换装，立刻驰援高炉！告诉将士们，高炉若失，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谁敢后退一步，军法从事！”
“遵命！”
尚让捡起头盔，甚至来不及戴上，翻身上马，对着身后早已集结完毕的亲卫怒吼一声，钢铁洪流卷起漫天烟尘，向着高炉的方向狂奔而去。
看着尚让离去的背影，黄巢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这一仗，凶多吉少。张存敬既然敢突袭，必然是做足了准备。
这次的教训太深刻了。军事上的胜利，只是暂时的。只要大唐的秩序还在，只要士族门阀的根基还在，他们就会像无穷无尽的毒草，一次又一次地冒出来。
必须要做点什么，从根子上，彻底挖掉这个腐朽王朝的根基！
……
数日后，高炉的火光虽然保住了，但损失惨重，近三成的工匠在突袭中丧生，刚刚炼好的钢水也凝固报废。整个大营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
赵璋就是在这种气氛中，脚步匆匆地找到了黄巢。他脸上没有沮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大帅！成了！成了！”
他献宝似的捧上一个木盘，盘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堆排列得整整齐齐，泛着银灰色光泽的小铅块。
“这是……”黄巢拿起一个，入手微沉，顶端是一个小小的阳文反字。
“铅活字！”赵璋的声音都在颤抖，“按照您给的‘铅锡合金’配方，再加上我从俘虏里找到的一个毕昇后人，我们做出来了！这种铅活字，不仅铸造起来比泥活字快了百倍，而且坚固耐用，印出来的字迹清晰无比，墨色均匀！最重要的是……”
赵璋深吸一口气，伸出一根手指：“效率！印刷的效率，至少提升了十倍！十倍啊大帅！”
十倍！
黄巢的眼中终于亮起了一道光。他看着手中这小小的铅块，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字，而是一支看不见的无敌大军。
“好，太好了！”黄巢重重拍了拍赵璋的肩膀，“你为我军立下了不世之功！立刻开炉，全力铸造活字！”
“是！大帅，我们第一批……是印刷最新的军报，还是讨伐朱温的檄文？”赵璋摩拳擦掌，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让全天下都看到这崭新技术的力量。
黄巢却摇了摇头。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本已经写满了字，画满了图的小册子，递给了赵璋。
“印这个。”
赵璋疑惑地接过，只见封面上，用最简单的楷书写着四个大字——《新四民论》。
他翻开第一页，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那上面没有深奥的经义，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行用最浅显的白话文写下的话，旁边还配着生动的插图。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故，为人者，无论为士、为农、为工、为商，皆为国之基石，无有高下贵贱之分。”
士农工商，没有高下贵贱之分？
赵璋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惊天之论！这要是传出去，整个天下都要翻过来！
“大帅，这……”
“印，越多越好。”黄巢的语气不容置疑，“另外，传我命令。在所有新占领区，开办‘夜校’。强制所有农户、工匠家，十五岁以下，四十岁以下的青壮，无论男女，每晚必须到夜校识字！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而这本《新四民论》，就是他们第一本，也是唯一的识字课本！”
命令一下，整个黄巢控制区都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白天劳作的农夫，满身油污的工匠，在夜晚被宪兵队“请”进了由祠堂、破庙改造的临时学堂里。他们很多人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此刻却被要求拿起木炭，在沙盘上学习那些他们眼中无比神圣的文字。
起初，是抗拒，是畏惧，是麻木。
但当他们从教习（由军中识字的士兵担任）口中，一字一句地读懂了《新四民论》上的内容后，一切都变了。
陈州郊外，一座破败的土地庙里，灯火摇曳。
一个七岁的男童，正兴奋地拉着他爷爷的衣角。他的爷爷是个老木匠，一辈子被人呼来喝去，背已经驼得像张弓。
“爷爷，爷爷，你看！”男童献宝似的，用一截木炭，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两个字。
老木匠浑浊的眼睛看了半天，也不认得。
“这是啥？”
“这是‘工人’！”男童挺起胸膛，大声地念着从课本上学来的话，“先生说，书上说，咱们做工的，和那些穿着绸缎的读书少爷，一样厉害！都是国家的基石！”
一样厉害……
基石……
这两个词，像两道天雷，狠狠劈在了老木匠的脑海里。
他愣住了，浑身巨震，仿佛有某种禁锢了他一辈子的枷锁，在这一刻“咔嚓”一声，碎了。
他看着地上那两个丑陋却又仿佛带着万丈光芒的字，看着自己孙子那张因为识字而兴奋得通红的小脸，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涌上眼眶。
老汉布满老茧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两行浑浊的眼泪，却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而下，滴落在龟裂的黄土地上。
他突然转过身，朝着远处黄巢军营的方向，“噗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额头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磕在地上。
一下，两下，三下……
咚！咚！咚！
那不是叩拜，那是一个被压迫了一辈子的灵魂，在获得尊严之后，最原始、最真挚的感恩！
这一幕，在黄巢治下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夜晚，不断上演。
思想的种子，一旦播下，便会以最恐怖的速度生根发芽，形成燎原之势。
旧有的秩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地主、士族、读书人，他们惊恐地发现，那些以前对他们点头哈腰，任打任骂的泥腿子，看他们的眼神变了。
那眼神里，不再只有畏惧和麻木，多了一种他们看不懂，却让他们心惊胆战的东西。
他们将《新四民论》斥为“思想的瘟疫”，将黄巢骂作“毁礼灭教，倾覆人伦的魔头”。
一场无声的战争，打响了。
他们开始暗中串联，拒不合作。交田亩册子的时候，故意报错数量；利用宗族长老的权威，煽动族人抵制夜校，谁家去上学就开除出族谱；甚至在深夜，偷偷破坏刚刚修好的水利沟渠。
黄巢对此，似乎早有预料。
他没有动用军队去镇压，只是让宪兵队成立了一个新的部门——“民情司”。
民情司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凡举报一切“破坏生产”、“抵制新政”之行为者，一经查实，不仅无罪，更能将被举报者的土地，分得一半作为奖励！
这一招，比任何刀剑都更加致命！
阶级斗争的烈火，被黄巢以一种史无前例的方式，亲手点燃了。
就在整个领地内部暗流涌动，新旧秩序激烈碰撞的时刻。
赵璋再一次脸色铁青地冲进了黄巢的大帐，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本刚刚从敌占区缴获的小册子，气得浑身发抖。
“大帅！”
他将册子狠狠拍在桌上，那册子印刷得颇为精美，显然出自大族手笔。
封面上，赫然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
“黄巢之‘平等’，实为之策！”
黄巢眼神一凝，翻开册子，只见里面用最恶毒，最不堪的言辞，对他进行着人身攻击。
“……其欲废除宗族，混淆血脉，令父不父，子不子，行禽兽之道！”
这恶毒的谣言，如同一支淬毒的利箭，不攻击他的军事，不攻击他的政策，而是直指整个社会维系了上千年的儒家伦理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