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最需要的就是耐心。
黄巢的耐心,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高骈的阵型乱了。
为了应对尚让的侧后方突袭,他仓促间调动了至少三千名神策军精锐回防。这支力量,一部分是从中军大营抽调,另一部分,则是从正在猛攻左翼的破阵主力中强行拉回来的。
军令的反复,阵型的强行扭转,对于一支正在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而言,是致命的。
原本如利刃般前插的阵型,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和混乱。士兵们茫然地转向,将校们嘶吼着传递着矛盾的命令,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在这一刻,被硬生生打断了。
高骈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尚让那支“该死的奇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掐死他们!只要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战场的主动权依旧在自己手中!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分兵转身的那一刹那,在黄巢军本阵的后方,那片被无数士兵身影遮蔽的区域,正发生着某种诡异而又森然的变化。
十几辆沉重的双轮板车,被上百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壮汉缓缓推了出来。
这些板车上,都用厚重的黑色油布严严实实地覆盖着,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但那沉重的车辙印,以及壮汉们吃力的表情,无不说明其内里之物的分量。
“那是什么?”
有眼尖的唐军将校注意到了这诡异的一幕,心中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投石机?不像。攻城弩?更不可能。那笨重的样子,倒像是……运粮草的?
可谁会在两军对垒,中军搏杀的关键时刻,把粮草车推到阵前?
就在他们疑惑不解的瞬间,黄巢那只举起的右手,猛然攥紧成拳,向下狠狠一挥!
“掀!”
一声令下,上百名壮汉齐齐动手,猛地扯下了那十几张巨大的黑布!
“嗡——”
黑布飞扬,露出的东西让所有看到的唐军士兵,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不是什么粮草,更不是什么常规的军械。
那是十几个巨大的,造型古怪的青铜柜子!
每一个柜子都呈圆筒状,上面布满了复杂的铜管和阀门,柜子的一侧,连接着一根长达丈余的、碗口粗的漆黑喷管,管口黝黑,仿佛择人而噬的凶兽巨口。柜子的另一侧,是几根粗大的活塞推杆,此刻,几名壮汉正合力握住推杆,表情狰狞。
这是什么玩意儿?
别说是普通的唐军士兵,就连高骈身边的那些宿将,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兵器”。
一种源于未知的恐惧,开始在唐军阵中悄然蔓延。
高骈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皱了皱眉,心中那股不安愈发浓烈。但他此刻已经被尚让的突袭牵扯了全部心神,只当是黄巢故弄玄虚,想要扰乱自己的军心。
“一群跳梁小丑,装神弄鬼!”他冷哼一声,将注意力重新投向侧后方,“传令下去,全军突击,先给……”
他的话,永远也说不完了。
因为,黄巢的第二道命令,已经冰冷地吐出。
“开柜!加压!”
“嗬!”
负责操作的壮汉们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全身的肌肉都贲张起来,青筋如同虬龙般在皮肤下盘旋。他们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动了那粗大的活塞推杆!
“吱——嘎——”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压力在青铜柜内部生成。
紧接着,是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命令。
那声音,不带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如同九幽之下的阎罗宣判。
“放!”
瞬间!
“噗——嗤——”
十几道沉闷的喷射声同时响起!
一股股漆黑粘稠的液体,如同毒龙的唾液,从那十几根黑洞洞的喷管中被猛地喷射而出!在巨大的压力作用下,这些液体在空中被撕裂、雾化,形成了一片笼罩范围极广的黑色油雾,劈头盖脸地浇向了因为回防而变得拥挤不堪的唐军中军!
“什么东西?”
“是水吗?好臭!”
“呸呸!这是什么油?黏糊糊的!”
被油雾笼罩的唐军士兵瞬间陷入了一片混乱。这黑色的油雾不仅气味刺鼻到令人作呕,而且粘稠无比,沾在铠甲上、脸上、兵器上,怎么擦都擦不掉。
他们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攻击,死亡的烈焰,便已降临。
在喷射出油雾的同时,每一根喷管的顶端,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被猛地凑了上去!
下一秒。
整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不,不是失去了声音,而是所有的声音,都被一种更为恐怖、更为巨大的声响彻底吞噬了!
“——轰!!!!!!!”
十几条粗壮无比的火龙,带着焚尽八荒的暴虐与狂怒,从那黑色的管口中咆哮而出!
烈火瞬间点燃了弥漫在空中的油雾,形成了一片连绵不绝、高达数丈的滔天火海!那火海以一种完全不讲道理的姿态,向着唐军最密集的中军阵列,狠狠地席卷而去!
“啊啊啊啊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瞬间响彻云霄!
那些刚刚还在疑惑、还在咒骂的唐军精锐,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海整个吞噬!
火焰的温度是如此之高,以至于铁质的盔甲在接触的瞬间就被烧得通红,然后熔化、变形,与血肉粘连在一起!皮革和布料制成的军服,更是瞬间化为灰烬!
一名神策军的都尉,前一秒还在挥刀呵斥着让部队转向,后一秒,整个人就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炬。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在地上疯狂地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但那附骨之蛆般的猛火油,只会让火势越烧越旺,直到将他彻底烧成一截焦炭。
这已经不是战争了。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来自地狱的审判!
火龙咆哮着,犁过拥挤的人群。士兵们像被点燃的麦秸一样,成片成片地倒下。爆炸声此起彼伏,那是士兵们身上携带的火药、弓弦被点燃引爆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臭味,那是油脂、皮革、血肉混合在一起被烧烤的味道。
三千名刚刚调转方向,准备去围剿尚让的神策军,成了这片火海最初,也是最彻底的祭品。他们挤压在一起的阵型,反而成了最完美的燃料。
火海之中,人间炼狱。
火海之外,死一般的寂静。
高骈脸上的愤怒和焦急,彻底凝固了。
他呆呆地站在高地上,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神策军,看着那些百战余生的悍卒,就在他眼前,被那十几条凭空出现的火龙,轻而易举地撕碎、吞噬、融化……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那是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妖术?是黄巢的妖术吗?
不!那不是妖术!那是……那是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真实存在的,毁天灭地的力量!
这是一种降维打击!
当他还在执着于兵法、阵型、士气的时候,对方直接掀了桌子,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武器,将他所有的骄傲和自负,连同他的精锐大军,一起烧成了灰烬!
“不……不……不可能……”
高骈喃喃自语,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一生经历大小战阵百余次,见过尸山血海,也见过惨烈的厮杀,但他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
这已经超出了他对战争的全部认知!
唐军的士气,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不是被击败,而是被吓傻了。
那些没有被火焰波及的士兵,看着前方那片燃烧的地狱,听着同伴们那不似人声的哀嚎,闻着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他们的精神防线,彻底被摧毁了。
“妖怪啊!”
“是天火!天火降罚了!”
“跑啊——”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溃败就像瘟疫一样疯狂蔓延。士兵们扔掉了手中的兵器,撕掉了身上的旗帜,发了疯一样地向后逃窜。他们互相推搡,互相践踏,只为了能离那片火海远一点,再远一点。
阵型?军纪?在绝对的恐惧面前,都成了笑话。
尚让的部队,此刻也已经和负责拦截他们的唐军脱离了接触。不是他们打赢了,而是他们的对手,在看到中军的惨状后,自己先崩溃了。
整个战场,彻底乱了套。
高台之上,黄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猛火油柜的咆哮声,敌军的惨叫声,都无法让他的表情产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的目光,穿过燃烧的火海,穿过溃散的人群,最终,落在了远处高地上,那面代表着高骈的帅旗之上。
“噗——”
高骈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身体晃了晃,几乎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他的神策军……他耗尽心血,一手打造的无敌雄师……完了!
全完了!
“大帅!大帅快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身边的亲兵们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们架住已经失魂落魄的高骈,不顾一切地调转马头,向着远处的曹州城方向,狼狈不堪地逃去。
看着高骈的帅旗仓皇远去,一名将领冲到黄巢身边,激动地请示:“大帅!高骈败了!是否下令全军追击?”
黄巢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去看那仓皇逃窜的丧家之犬。
他缓缓地抬起手,没有指向高骈逃跑的方向,而是指向了那座在夕阳下,轮廓分明的坚城——曹州。
他的声音平静而又清晰,传遍了整个战场,传入了每一个兴奋的义军士兵耳中。
“穷寇莫追。”
“传我将令,全军——”
他顿了顿,目光中燃起一股比猛火油更加炽热的火焰。
“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