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的光晕永恒不变,模糊了昼夜交替。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金属和湿土混合的气息,压抑着人的呼吸。
暗卫们如同上紧发条的傀儡,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云清辞的每一项指令,修复防御工事、整理情报、外出侦查,一切都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
在这片冰冷的秩序中,厉战成了唯一不和谐的音符。
他努力想要融入,想要证明自己“有用”。
他的存在,就像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被投入平静无波的深潭,激起层层尴尬的涟漪。
暗卫们训练有素,面上不显,但那种无声的排斥和戒备,如同冰冷的墙壁,将厉战隔绝在外。
他们看他的眼神,带着审视、疑惑,以及一种根深蒂固的、对“异类”的疏离。
厉战能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冰冷视线。
这种微妙的僵局,终于在一次短暂的议事会后被打破。
云清辞召集影十三和另外两名伤势较轻的小队长,在主座石台前分析刚传回的情报。
厉战照例远远守在通往入口的通道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玄冥宗的人活动频繁,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说……找人。”
影五压低声音,语气凝重,“黑石镇的眼线报称,见到几个北地面孔的生人,气息阴寒,不像普通商旅。”
云清辞指尖在地图上轻轻一点,正是他们目前藏身的沼泽区域附近。
“范围在缩小。”
影十二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通道阴影处的厉战,欲言又止。
“讲。”云清辞没有抬头,声音冷淡。
影十二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宫主,属下……属下觉得,厉战此人,来历不明,行迹可疑,留在此处,恐是隐患。”
他终于将暗卫们私下议论多时的担忧摆上了台面。
另外两名小队长也微微颔首,显然抱有同感。
通道阴影里,厉战的脊背瞬间绷直,握着石斧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呼吸都屏住了。
云清辞终于抬起眼睑,冰棱般的目光扫过三名下属,最后,落向通道那片阴影,淡漠地开口:“说下去。”
得到默许,影十三语速加快:“宫主明鉴!此人看似痴傻,却偏偏身负罕见的至阳体质,恰能缓解宫主所中之毒,此事未免太过巧合!其次,他出现的时间、地点,正是在宫主遇袭、我等与宫主失散之后!再者,玄冥宗此番大动干戈,目标未必单纯是宫主您,或许……与他有关联也未可知!”
另一名小队长接口,声音带着杀伐果断的冷硬:“宫主,非常时期,宁错杀,毋放过!此人留在身边,如同怀抱荆棘,不知何时便会反噬!不如……”
他做了个抹喉的手势,意思不言而喻。
“况且,”影十三补充道,声音压低
“此人举止粗鄙,心思难测,留在此处,非但于大事无益,反而容易暴露行踪,拖累我等。请宫主三思!”
每一句话,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厉战的心里。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笨嘴拙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死死地低着头,感受着那一道道如同实质般的、充满怀疑和杀意的目光,几乎要将他洞穿。
巨大的委屈和恐慌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云清辞端坐主位,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石台光滑的表面上轻轻划动,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将目光平静地投向阴影中的厉战,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的真伪,等待着他的反应。
这短暂的沉默,对于厉战而言,如同凌迟。
宫主……也不信他吗?
宫主也觉得他是个累赘,是个隐患,该杀了吗?
巨大的绝望攫住了他。
他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小心翼翼,想起自己拼死挡在宫主身前,想起宫主偶尔流露出的、不那么冰冷的瞬间……难道,一切都是假的?
自己真的……只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
就在这时,云清辞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平淡地陈述:“厉战,他们的话,你听到了。”
这不是询问,是通知,也是一种……考验。
厉战浑身剧颤,猛地抬起头。
他看到云清辞那双深不见底的冰眸,正毫无波澜地看着自己。
那里面,没有信任,也没有不信任,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仿佛在等待他自己做出选择。
扑通!
厉战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膝盖撞击石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不再躲避那些目光,而是直直地看向云清辞,因为激动和恐惧,古铜色的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会巧言令色。
他只能用最直接、最笨拙的方式,表达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宫主!”他嘶声喊道,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劈叉,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在寂静的溶洞中回荡,“小人是笨!是蠢!来历是不明不白!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小人只知道,是小人没用,连累了宫主!小人的命,是宫主从潭边捡回来的!是宫主用药吊着的!”
他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脸时,额上一片淤青,眼神却异常倔强和……清澈,像燃烧的火焰,映照着他毫不作伪的忠诚:
“宫主!厉战的命是您的!您要拿去,随时都可以!但要是有人想借小人的由头对宫主不利,除非从小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低着头,肩膀因激动的情绪而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依旧选择将最柔软的腹部朝向主人的困兽。
溶洞内一片死寂。
暗卫们面面相觑,厉战这番毫无技巧、纯粹发自肺腑的宣言,反而让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种近乎愚忠的赤诚,与他们熟悉的阴谋诡计、利益权衡格格不入。
云清辞静静地看着跪伏在地、身体微微发抖的厉战,看着他那双因激动而泛红的、写满了倔强和纯粹的眼眸。
下属的质疑合情合理,他的沉默施压亦是驭下之道。
然而,当厉战用最直白、最滚烫的方式剖开那颗笨拙却炽热的心时,他冰封的心湖,终究是泛起了一丝极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波澜。
愚蠢。天真。易受利用。
他在心中冰冷地评价。
但……或许,也并非全无价值。
良久,云清辞收回目光,转向影十三等人,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的命,本座自有分寸。”
“眼下,玄冥宗与宇文霆才是心腹大患。”
“此事,不必再议。”
没有肯定,没有安抚,只是将质疑强行压下。
但这对于跪在地上的厉战而言,已是天籁之音。
影十三等人闻言,立刻躬身:“属下遵命!”
不再多言,但眼神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
云清辞不再看任何人,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仿佛刚才的风波从未发生。
厉战依旧跪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偷偷看向主座上那个清冷孤绝的身影。
宫主没有抛弃他……至少,现在还没有。
一股混杂着后怕、委屈和巨大庆幸的暖流,冲垮了他的意志,让他鼻尖发酸,差点掉下泪来。
他连忙再次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了下眼睛。
他不懂那些复杂的算计,他只认定一件事:宫主救了他的命,他的命就是宫主的。至于别人怎么想,他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