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轰鸣声并不像雷,倒像是几万匹野马被闷在鼓里狂奔。
脚下的岩层开始细微颤抖,顺着靴底传上来,震得张玄远腿肚子发麻。
“爆!”
远处山脊上,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吼了一句破音的号令。
紧接着,十几道土黄色的灵光在河湾最薄弱的岩壁上同时炸亮,那是整整三十张“裂地符”叠在一起的动静。
“轰隆——”
尘土像是一朵巨大的黄蘑菇腾空而起。
原本奔流不息的青冥河水像是突然被人勒住了缰绳,猛地一顿,随即发了疯似的涌向了那条人工开凿了一年零两个月的新河道。
原本挂在毒潭上方的那道瀑布,肉眼可见地变细、断流,最后只剩下几缕尴尬的水线,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像是老人尿不尽的余沥。
张玄远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掸了掸落在肩膀上的灰土。
这一年多,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为了把这条滋养了万蛇窟几百年的暗河引走,张玄远带着三个附庸家族的一百多号修士,外加从周边征调来的三千凡人壮丁,硬是用最笨的办法,把这几里地的花岗岩山体给凿穿了。
没了活水注入,那毒潭就是一潭死水,成了没牙的老虎。
“家主,水断了!”
张孟令那张向来严肃的脸上全是灰,胡子上还挂着泥浆,这会儿却咧着嘴,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他手里攥着一张还没用完的图纸,因为太用力,纸都被捏皱了。
“断了好,断了就清净了。”张玄远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干涸的河床,看向山脚下。
那里原本是一片乱石滩,现在却立起了成片的木屋和土房。
正是晌午,几百根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把山坳笼得灰蒙蒙的。
风一吹,带着一股子大锅炖菜和汗馊味儿飘上来。
那味道不好闻,但张玄远闻着踏实。
这些凡人是当初为了修河道招来的,工程结了,张玄远没让他们走。
修真界也是讲究人口红利的。
他在河道两岸划了地,借给他们农具和种子,甚至派了两个练气低阶的族弟专门负责驱赶野兽。
这荒山野岭的,硬是被这几千号人踩出了几分人气。
“告诉下面,今晚杀十头猪,把库里那几坛子浑酒也搬下去。”张玄远收回目光,从怀里摸出两块灵石扔给张孟令,“让大家伙儿敞开吃顿饱饭。另外,之前承诺给那几个附庸家族的利钱,哪怕咱们自己勒紧裤腰带,也得一分不少地结清。这年头,信誉比灵石值钱。”
张孟令接过灵石,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去安排了。
张玄远没再多待,这边的烂摊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还有更要紧的事儿等着。
他祭起飞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奔青玄宗。
青玄宗,炼器峰。
即便隔着两条街,也能听见那铺子里传出来的叮当打铁声,那是钱掉进口袋的声音。
张玄远熟门熟路地绕过前厅,刚进后院,一股灼人的热浪就扑面而来。
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正蹲在巨大的风箱旁,死命地拉着把手。
少年浑身漆黑,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汗水在他满是煤灰的背上冲刷出一条条蜿蜒的沟壑。
是张思道。
这小子比一年前壮实了一圈,原本有些单薄的肩膀现在已经能撑起这满院子的燥热了。
“动作利索点!火要散了!”
陈宏远的大嗓门在里面吼着,张思道也不吭声,咬着牙加快了手里的动作,那风箱被拉得呼呼作响。
张玄远没出声,就站在阴凉地里看着。
直到那炉火纯青,陈宏远夹出一块通红的器胚扔进水池,“嗤”的一声白烟升腾,张思道这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像个破风箱。
“怎么,还要我在旁边给你鼓掌?”
熟悉的声音让张思道浑身一激灵,猛地扭过头,看见张玄远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十四叔!”
张思道想爬起来行礼,却因为腿软差点跪下去,只能扶着风箱站直了身子,两只手在脏兮兮的裤子上胡乱擦着,有些局促。
“行了,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张玄远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这小子身上那件粗布短打都磨破了边,露出的胳膊上全是细碎的烫伤和老茧。
“陈师叔虽然脾气臭,但手艺没得说,你能在他手底下熬住,是你的造化。”张玄远语气平淡,手却伸进怀里,摸出一个青玉小瓶扔了过去。
张思道手忙脚乱地接住,入手微温。
“这里面是三颗‘养元丹’,还有两贴专门治火毒的膏药。”张玄远看着他,声音压低了几分,“别舍不得用。你现在是在拿命换手艺,身子骨若是垮了,家里以后那摊子炼器的活儿谁来扛?指望我这个半吊子吗?”
张思道握紧了药瓶,眼圈有点红,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还有,”张玄远拍了拍他的肩膀,入手坚硬如铁,“在宗门里,别太老实。该争的要争,该藏的要藏。家里那边你不用操心,天塌下来有我们在前面顶着,你只管把本事学到肚子里。”
“行了,别在那上演叔侄情深了。”
陈宏远手里拎着个破蒲扇走了出来,另一只手里提着个灰扑扑的陶瓶,随手扔给了张玄远。
“喏,青霓瓶。丑是丑了点,但里面刻了三层‘纳须弥’的禁制,只要你那潭水不是连着东海,怎么都够装了。”
张玄远接住那看似不起眼的陶瓶,手腕微微一沉。
这东西看着像个腌咸菜的坛子,表面粗糙不平,只有瓶口处隐隐透着一圈淡青色的灵光,看着毫不起眼。
但这却是专门用来收取剧毒液体的法器,为了借这玩意儿,张玄远可是许给了陈宏远下批精铁矿两成的折扣。
“多谢陈师兄。”张玄远拱了拱手,神色郑重。
“少来这套,记得下个月把矿石送来。”陈宏远挥了挥蒲扇,赶苍蝇似的,“赶紧滚蛋,别耽误这小子干活。”
张玄远笑了笑,没再废话。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站在风箱旁重新拉起把手的张思道,转身大步离开了小院。
出了青玄宗的山门,天色已经擦黑。
张玄远摸了摸怀里的青霓瓶,
毒蛟死了,暗河断了,凡人安顿了。
现在,该回去把那个困扰了张家几十年的脓包彻底挤干净了。
他脚下的飞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载着他如流星般划破夜空,直奔那座已经干涸了大半的地下溶洞而去。
而在那幽深的洞底,随着水位的退去,那潭墨绿色的毒液正静静地蛰伏着,像是等待着最后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