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骨环碎裂的余波还没散尽,张玄远已经收拾好了首尾。
红柳坡的风依旧带着股烂泥的腥臭味,但张玄远此时已经身在千里之外的高空。
脚下的金光剑黯淡无光,贴着云层的下沿飞掠,这是最省力也最隐蔽的飞法。
高处的罡风太烈,容易吹散护体灵气,低处又太招摇,容易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散修当成肥羊。
张玄远伸手摸了摸胸口。
那里贴肉藏着一枚玉简,是从贺长垣的遗物里翻出来的。
玉简本身不值钱,大路货,但这上面的内容却烫手得厉害——关于三阳草的线索,以及一条通往青玄宗内部黑市的暗道。
贺长垣死得蹊跷。
一个在坊市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怎么会无缘无故死在荒郊野外?
除非他手里拿着不该拿的东西,或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这三阳草是炼制筑基丹的主药之一,如今市面上早就绝迹,只掌控在几大宗门手里。
贺长垣区区一个练气散修,敢碰这条线,那是嫌命长。
现在这烫手山芋到了自己手里。
张玄远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张家现在就像是个漏风的筛子,急需筑基丹来堵窟窿。
这险,不得不冒。
但怎么冒,得讲究个火候。
不能急,一急就容易露马脚。
正想着,前方云雾散开,露出一片连绵的青山。
几座主峰直插云霄,灵气浓郁得化作白鹤在山间盘旋。
青玄宗到了。
张玄远压下剑光,熟练地在山门处验过身份牌,没走正门那条宽阔的白玉阶,而是拐进了一条长满青苔的小道,直奔外门那片偏僻的“翠竹峰”。
那是寒烟的洞府所在。
刚转过一道山梁,张玄远的脚步就顿了一下。
寒烟那平日里冷冷清清的洞府门口,此刻竟站着两道人影。
一老一少,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正缩着脖子,像是两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鹌鹑。
听到脚步声,那老者猛地转过身,动作大得差点把自己那把老骨头扭断。
看清来人是张玄远,老者那满是褶子的脸上瞬间堆起了一朵菊花般的笑,腰杆子顺势就弯了下去,脑门几乎要碰到膝盖。
“哎哟,这不是……这不是远少爷吗?有些年头没见了,您这气度……啧啧,更胜往昔啊!”
张玄远眯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点头哈腰的老头。
张骆。
论辈分,这老头算是张家旁支里的远亲,还得管张乐乾叫一声堂兄。
早些年张家阔绰时,这老货没少带着孙子上门打秋风,每次走都得顺两瓶丹药。
后来张家势微,这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现在倒好,居然跑到青玄宗来了。
站在张骆身后的那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连看都不敢看张玄远一眼。
“是骆伯啊。”
张玄远声音平淡,没去扶他,只是脚下不停,径直往洞府门口走,“这大老远的,怎么跑这儿来吹风了?”
张骆那张老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就被更厚的谄媚盖了过去。
他搓着那双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赔笑道:“这不是……这不是听说寒烟仙子筑基有成嘛。咱寻思着,都是一家人,那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带了点家乡的土特产,来看看,来看看。”
说着,他一脚踢在那个少年的屁股上:“张稹,哑巴了?还不见过你远叔!”
那少年被踢得一个踉跄,慌乱地就要跪下磕头:“岩……远叔好。”
张玄远侧身避开这一礼,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世道,把人的脊梁骨都压弯了。
当年这老头在家族里虽说势利,但也多少还要点脸面。
如今为了给孙子谋个前程,这把老脸是彻底不要了,跑来给一个晚辈守门。
这哪是来探亲的,分明是来投靠求活路的。
“进来吧。”
洞府的禁制忽然散开,里面传来寒烟清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张骆如蒙大赦,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拉着孙子就要往里钻,却被张玄远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骆伯,我就不跟你们叙旧了。寒烟找我有事。”
张玄远随手抛出一瓶“聚气丹”,扔进那少年的怀里,动作随意得像是打发叫花子,“这丹药拿着,带孩子去山下的坊市歇歇脚。这里不是咱们能随便待的地方。”
张骆捧着丹药瓶,手都在抖。
他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张玄远,又看了看那幽深的洞府,最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把腰弯得更低了。
“哎……哎,晓得了。远少爷忙,咱这就走,这就走。”
看着那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着远去的背影,张玄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那两道灰扑扑的影子消失在山道拐角,才转身走进洞府。
洞府里没点灯,只有几颗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
寒烟坐在一张石桌旁,面前摆着两盏热茶,茶香袅袅。
她换了一身素净的长裙,没了那日斗法的凌厉,反而显出几分疲惫。
“打发走了?”她没抬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
“嗯。”张玄远在她对面坐下,端起茶杯一口饮尽,也不嫌烫,“给了一瓶聚气丹。这老货,鼻子倒是灵,你刚筑基没多久,他就闻着味儿来了。”
“也不怪他们。”
寒烟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抬眼看向张玄远,“张家这一倒,依附在上面的藤蔓都断了根。张骆那个孙子是三灵根,资质尚可,但在散修堆里也就是个炮灰。他不想孙子死,就只能把自己这张老脸豁出去,来求我这个‘宗门天骄’给个杂役的名额。”
“你答应了?”
“答应了。”寒烟说得轻描淡写,“为什么不答应?我要修炼,洞府需要人打理,灵田需要人照看。与其找外人,不如找这两条知根知底的狗。给个杂役弟子的身份,又不费我什么资源,他们还得对我感恩戴德,把命都卖给我。”
张玄远沉默了。
这话难听,但也是实话。
这就是修仙界的规矩。
没实力,连当狗都要抢破头。
张骆未必不知道寒烟是在利用他们,但他没得选。
“行了,不说这些扫兴的。”
寒烟忽然放下茶杯,脸上的那一丝嘲弄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她站起身,走到洞府门口,朝外张望了一眼,确信四周无人后,双手飞快地打出几道法诀。
“嗡——”
洞府的石门轰然闭合,一层厚厚的隔音光幕升起,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隔绝在外。
做完这一切,寒烟才转过身,神色凝重得有些吓人。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恐惧和兴奋。
“张玄远,”她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日在那片林子里……除了胡伯仁的储物袋,我还捡到了另一样东西。”
她颤抖着手,从袖口深处摸出一个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布袋子。
张玄远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不是储物袋。
那是尸袋。
专门用来装那些见不得光的、带有宗门印记的尸体的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