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涯子顺着那无名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才惊觉自己正身处一座幽深洞窟之中。昏迷七日后初醒,他竟未及细看周遭环境。此刻环顾四周,方看清周遭景象——只见石室虽由天成,却处处透着鬼斧神工之妙。
洞顶垂落的钟乳如冰锥倒悬,四壁斑斓的石纹,其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石桌石凳错落有致,石几石椅宛若天工雕琢,一张浑然天成的石榻静静倚在角落。
最引人注目的,则是石壁中央那幅气势磅礴的剑痕水墨——皑皑雪山上,一对孤雁逆风翱翔,剑气勾勒的笔锋折转间,似能听见那刺骨寒风在耳畔呼啸。画中那抹若隐若现的暖阳,恰似正午时分洒落雪原的微光。
真涯子凝视良久,心头蓦然涌起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这不是似曾相识的错觉,而是深植神魂血脉的记忆在苏醒——前世的记忆轰然在脑海中炸裂,他猛然惊觉:这不正是当年青锋与云梦口中茫茫雪原的大西北吗?
令人费解的是,无名隐居之地,为何会有如此一幅画作?真涯子不及细想,目光已被画作右下角吸引:一匹神骏的黑马正载着一对眷侣向东南疾驰,驾车的人神色恍惚,似是颠沛流离又似在追寻着什么一般。
而身后的人影透着疲惫与决绝。满载的车厢几无空隙,驾车人看似从容的眉宇间,却藏着难以言说的酸楚,同时夹杂着沧桑与无奈。那微蹙的眉头下,分明是历经磨难后仍不灭的不甘与倔强,恰如画中凌厉的笔锋——豪迈中带着几分力不从心的怅惘。
虽无神采飞扬之态,眉宇间却凝着一股罕见的执拗。视线稍抬,只见堆满杂物的马车厢内,硬生生辟出一条仅容侧卧的窄缝,其身后那位美妇人正蜷缩其间——这般局促的睡姿本该令人不适,她唇边却噙着谜样的餍足笑意,这般别扭的姿势反倒衬得她眼角眉梢都是甜意,仿佛前方执缰之人便是她全部的星辰大海。似乎只要跟着他,无论贫富便是星辉无限……
能与那人并肩而行,纵是蜷在货堆里蜗居于此方寸之间,亦胜过琼楼玉榻。什么锦绣软榻她不曾见识?可哪及得上此刻耳畔真切的车辙声声半分?车辕颠簸间,她望着背影抿嘴轻笑。此刻哪管什么风餐露宿?那驾车之人的斗篷兜着夜风猎猎作响,正披星戴月载着他们奔赴共同期许的远方,恰是他们共同憧憬的彼岸。
壁画左上方,流云与星子交织成绮丽天幕,恰似画中人对视时眼底璀璨的银河。这片星空仿佛只为二人存在,真涯子的目光顺着壁画游移,忽见末端铁画银钩似要破壁而出:昔年烟雨锁深秋,霜雪更添愁外愁。为情先后赴戈壁,因爱皆见那荒丘。彻骨寒意心却暖,皆因相拥复何求......
字字如刀,将戈壁风沙里的相拥取暖刻进石壁。西风卷过诗行,却卷不走墨痕里沉淀昔年的暖意。
指尖抚过诗句沟壑,真涯子喉头微动。这斑驳刻痕究竟沉淀着谁的故事?是石窟旧主,亦或更早的痴情人?答案已随风而逝,唯有笔锋里藏着的半生风雪仍在呜咽。
诗句在唇齿间辗转,却嚼不出其中真味。不知可是那位无名师伯?亦或更早的过客留下这痕迹?字里行间沉淀的旧梦与辛酸,此刻都已随风化入戈壁的沙砾。
壁画中人衣袂翻卷,尘土与期许在褶皱里交织成网。真涯子忽然别开眼——玉石雕塑冷光幽幽,倒映着他自己眉宇间解不开的愁。前世因果尚理不清,哪有余力解读他人的故事?石壁上的缠绵情长,终究照不亮他独自跋涉的长夜漫漫。
风霜侵蚀的壁画上,依稀可见憧憬褪色后的寂寥,以及匆匆行路人对未知前路的惶惑。真涯子再无暇深究这些前世也好今生也罢的纠葛,目光最终落定在那尊白玉雕像上,如同一截凝固的月光......
真涯子的视线最先被左侧如月大师的玉雕所吸引。那微蹙的眉间似有轻嗔浮动,仿佛凝结着千般心事,既有隐约的微怒,又透着一抹化不开的哀愁,仿佛将千般心事都凝在了这方寸之间;转头望向与之并肩的云梦仙子雕像,则呈现出更为复杂的神态——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苦涩,眼眸深处既盛满深情,又夹杂着难以消解的憾恨。同时竟又暗藏难以言说的不甘与辛酸,最深处还沉淀着爱恨交织的遗憾……
如此的精湛工艺令真涯子叹为观止,每一道衣纹的转折,每一缕发丝的走向,都蕴含着雕刻者惊人的功力。但更令他心惊的是其中蕴含的情感力量——若非刻骨铭心的记忆,怎能将人物神韵,甚至连最细微的情绪都刻画得如此入木三分?
真涯子初见此作时,曾为那鬼斧神工的技艺所震撼。此刻细看之下,却不由心生疑窦:这般精妙的刀工,这般雄浑的力道,怎会出自疯癫之人之手?他早知无名师伯与二人的情缘纠葛,这雕像必是其呕心沥血之作。
可越是细想,越是困惑。若非刻骨铭心,怎会将每个神情都雕琢得如此传神?若非痛彻心扉,又怎会日复一日痴痴对着故人昔年的容颜?两尊玉雕并肩而立,无声诉说着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悖论:这般需要极度专注与深厚功力的作品,怎么可能出自疯癫之人的刻刀?可若非无名师伯,又有谁能将两位女子的神韵把握得如此精准?这个发现像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层层疑窦。最令他踌躇的,是那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疑问——在师伯心中,究竟谁的分量更重?
玉雕不会说谎。那每一道细腻的刻痕都是情感的具象化,若非魂牵梦萦,怎会耗费心血将两人的容颜永远定格?真涯子忽然明白,或许正是这份无法割舍的情愫,才让师伯在清醒的间隙,下意识地通过雕刻来宣泄内心的煎熬。这两尊相对而立的雕像,恰似一个无解的命题,静静诉说着刻刀也刻不尽的情殇。
真涯子凝望着雕像出神,心中那个问题始终盘旋:师伯最爱的,究竟是谁呢?这答案或许就藏在这刀锋流转间,藏在那似疯似醒的日夜里。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有些心事,似乎本就该与玉雕初始的万千碎末一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