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河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岸边的芦苇,也吹动了乔治船队那几面饱经风霜的船帆。船身吃水颇深,显然装载了不少货物,但这一次,它们未能像往常那样安然靠上码头。
距离岸边还有百十来步,杨亮庄园那座新立的木质了望塔上,便传来了急促而响亮的钟声。当当当——声音穿透薄雾,惊起了林间的几只飞鸟。河岸两侧原本寂静的树林间,霎时间影影绰绰,多了许多身影。金属在斑驳的光线下反射出冷硬的光芒,那是已经上弦的弩箭,正沉默地指向河道。
乔治站在领头船的船首,心头一紧。他立刻明白了缘由,向前猛挥着手,同时高声喊道:“杨亮!杨亮兄弟!是我,乔治!”
他喊得又急又响,几乎破了音,同时用力挥舞起那面绣着自家商号标记的旗帜。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似乎也在努力证明着身份。
紧张的空气凝固了片刻。终于,了望塔上打了个旗语,林间的弩箭锋芒悄然隐去。沉重的木质闸门在绞盘咯吱咯吱的响动中缓缓升起,杨亮带着一队人走了出来。
乔治没等船完全靠稳,便一个箭步踏着跳板跃下船,快步迎了上去。他今日穿的不是往常那身便于行动的短褂,而是一件沾了些许尘土的旅行斗篷,脸上也全然不见了往日那种八面玲珑的商人式笑容。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微干,眼神里混杂着一种来不及掩饰的惊悸,以及一种面对未知力量时本能的敬畏。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杨亮身后那些护卫——他们身上的板甲样式统一,虽然带着明显的刮擦和凹痕,但保养得极好,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他的视线又越过人群,落在河滩后方那片新平整过的土地上,那里还残留着焦黑的木桩和深浅不一的土坑,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何等激烈的战斗。
“杨兄!”乔治顾不上客套,一把抓住杨亮的手臂,压低了声音,语气又快又急,“上帝啊……外面,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了!”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把那份震惊吞咽下去,却未能成功。
杨亮的神色却很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轻轻拍了拍乔治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进来说话,乔治。船上的货物,让他们按老规矩卸就是了。”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引着乔治走向河岸边那间最大的工棚。工棚是用粗大的原木和厚实的茅草搭建的,里面堆放着各种工具、半成品的木料和绳索,空气中弥漫着木材、桐油和金属屑混合的气味。几个工匠正在角落里忙碌着,见到杨亮进来,只是抬头点头示意,便又继续手中的活计。
乔治接过杨亮递来的一个粗陶水碗,里面是清澈的凉水。他端起来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珠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前襟也浑然不觉。他用袖子抹了把嘴,迫不及待地又开了口,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像是在分享一个惊天秘密:“我这一路从沙夫豪森过来,沿着莱茵河,每个码头,每间酒馆,所有人都在议论同一件事!林登霍夫伯爵的军队,在他自己的地盘上,一个靠近阿勒河的无名山谷,栽了个前所未有的大跟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他说下去:“他们说,伯爵的那个堂弟,就是那个以勇猛和坏脾气出名的赫尔曼骑士,连同他带去的援军,还有之前那个奥托骑士的人马,加起来快两百号人,几乎全折在里面了!赫尔曼本人被活捉,奥托战死,士兵死伤惨重,只有少数几个运气好的,乘着船侥幸逃了回去。”
乔治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紧紧盯着杨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描述的那场战斗……简直不像是人间的厮杀。说山谷里住着能驱使雷霆和地狱火的巫师或者恶魔!城墙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喷吐火焰和能把人撕碎的铁球……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到了刀枪不入的铁甲武士,以及能凭空爆炸、飞出要命碎片的可怕武器……”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杨兄,他们说的……就是这里,对不对?那些……就是你们一直藏着掖着的力量?”
杨亮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走到工棚门口,看着外面忙碌卸货的船员和庄园里的人,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问道:“外面具体都是怎么传的?格里高利主教那边,还有其他的贵族老爷、和你一样的商人们,有什么动静?”
乔治见杨亮不愿多谈战斗细节,也识趣地不再追问,努力定了定神,开始梳理自己这一路的见闻:
“苏黎世那边,格里高利主教得到消息后,据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下午。他没有公开发表任何看法,但私底下,教堂的守卫明显加强了,盘查也比以往严格许多。而且……他下令停止了所有在神职人员内部关于‘山中赛里斯工匠’的讨论。”乔治斟酌着用词,“我想,主教大人是被吓到了。他之前或许确实存了利用你们,或者从你们这里分一杯羹的心思,但现在……他更怕惹祸上身。你们展现出的那种力量,在他看来,可能更接近于‘魔鬼的伎俩’而非神迹,他不敢轻易沾染,怕玷污了自己的声誉和信仰。”
“至于莱茵河沿岸其他的城镇和城堡,”乔治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普通的市民和农夫,大多是把这事当成一个恐怖的传说,或者某个贵族遭了天谴的神罚故事来听,除了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倒也少不了几分看热闹的快意。但商人们……反应可就大不一样了。”
“害怕当然是有的,”乔治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上划动着,“谁也不想自己的商队碰上那种能发出雷霆的东西。但更多的人,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开始飞快地重新盘算起来。林登霍夫伯爵虽然不是选帝侯那样的大人物,但在这一带也是有头有脸、实力雄厚的一方诸侯。这样的惨败,几乎被打断了脊梁骨,在过去几十年里都是闻所未闻的!这意味着,这片地区凭空冒出来一个拥有绝对武力、能轻易掀翻传统贵族军队的新势力。商人们都在疯狂打听你们的来历、你们的意图,以及……最关键的是,你们是否愿意打开门来做生意。”
他指了指工棚外正在卸货的船队:“你看看我这次带来的东西,就能明白他们的心思了。除了我们之前约定好的铁矿石、硫磺和粮食,许多相熟的、甚至只有几面之缘的商人,都主动找上门,几乎是半卖半送地把他们的货塞给我,只求能搭上这条线。你看,除了预定的羊毛,还有上等的弗兰德呢绒、威尼斯来的晶莹玻璃器皿、甚至还有一些平时很难搞到的东方香料和药材。他们这是在试探,在示好,或者说……想用这种方式,提前买一份平安。杨兄,在很多人眼里,你们现在既是危险的源头,也是一个从未被开发过的巨大市场,更是一个潜在的、强大到令人窒息的盟友。”
乔治总结道,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杨兄,经此一战,你们再想躲在这山谷里默默发展,已经不可能了。‘杨家庄园’,或者他们口中的‘雷霆山谷’,这个名字已经随着那些逃兵的嘴巴和商旅的传言,沿着莱茵河的水道传开了。现在,无数双眼睛都在暗处盯着这里,眼神里有恐惧,有贪婪,有好奇,当然,也有像我一样看到机会的人。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得走得万分小心。”
杨亮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消息会走漏,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传播的速度和引起的震动幅度,略微超出了他最初的估计。格里高利主教的退缩是情理之中,而那些商人们现实而迅速的投机反应,则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也带来了新的风险。
“情况我了解了,乔治。谢谢你带来的消息,还有这些货物。”杨亮终于开口,声音平稳,“贸易照旧进行,一切按我们之前的约定来。至于外面的人怎么想……有时候,让他们保持适当的恐惧,比费心去结交更为有效。我们不会主动去招惹谁,但也绝不会害怕任何人的挑战。”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乔治:“你下次过来,可以适当放出风声去。杨家庄园欢迎公平的贸易,尤其是我们急需的粮食、各种有用的书籍、不同地区的作物种子,以及特殊的原材料。但是,对于任何心怀不轨的窥探者,我们的‘雷霆’和‘铁火’,也不介意再次开口说话。”
乔治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彻底明白了,从这一刻起,他与杨家庄园之间的交易,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他不再仅仅是和一个掌握了些许独特技艺的隐世工匠团体做生意,而是在与一个骤然崛起、拥有可怕实力、并且足以颠覆整个地区现有力量平衡的神秘势力打交道。这其中蕴含的风险巨大,但可能的收益,也同样惊人。
正事谈完,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乔治在杨亮的陪同下,信步走向码头方向,也算是顺便查看一下庄园战后的变化。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些正在监工看守下劳作的俘虏身上。这些人脚上都戴着用熟铁打制的简陋脚镣,行动时发出哗啦哗啦的沉闷声响。他们被分成了好几组:一些人在修复之前战斗中被损毁的码头木板和栈桥,喊着粗哑的号子,将沉重的原木合力抬到指定位置;另一些人则在更远一点的河滩空地上,用铁锹和镐头费力地平整土地,清除碎石和树根,看样子是在为开辟新的苜蓿田或者扩建工坊做准备。
这些俘虏大多面色灰败,眼神麻木,动作机械,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但令乔治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现场并没有看到太多鞭打或者厉声呵斥的景象。几名监工打扮的庄园护卫,手持长棍,腰间挂着带倒刺的短鞭,主要是在关键位置站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全场,偶尔出声纠正一下劳作的位置或方式。整个场面虽然压抑,却秩序井然,甚至比乔治在某些懒散的贵族领地上看到的农奴劳作效率还要高上一些。
“杨兄,”乔治忍不住凑近些,带着商人特有的、对管理手段的好奇,低声问道,“这些人……你是怎么把他们管得这么……听话的?按常理,他们打了败仗,死了那么多同伴,现在又被像奴隶一样锁着干活,心里应该充满了怨恨才对。可我看了一圈,他们虽然没什么精神头,但手里的活计倒也没怎么偷懒,也没见谁闹事或者反抗。”
杨亮顺着乔治的目光看过去,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明天会不会下雨:“没什么稀奇的法子。无非是两样东西给到位罢了。”
乔治脸上露出探询的神色。
杨亮继续说道:“一样是吃的。每天两顿,主要是黑麦面包、豌豆或者鹰嘴豆煮的糊糊,偶尔能尝到点咸鱼尾巴。味道肯定谈不上好,量也刚好够他们干完活不至于饿晕,比不上我们自己人,但能保证他们每天肚子里有食。人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别的,也才更舍不得死。”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远处一名监工腰间那根油光发亮的短鞭,“另一样,就是鞭子。谁要是偷奸耍滑,或者不听指令,立刻就是几鞭子下去,绝不含糊。要是敢聚众闹事,或者试图反抗……”
杨亮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直接砍了,尸体拖到那边新开的地里肥田。”
他说得轻描淡写,乔治却听得后背微微发凉。这种简单、直接甚至粗暴的管理方式,背后是毫不掩饰的暴力威慑,结合杨家庄园在战场上展现出的那种碾压式的力量,确实足以将这些败军之卒的抵抗意志彻底摧毁,让他们在最基本的求生本能下选择服从。
“让他们吃饱,他们才有力气干活,也才会因为贪恋这一口吃食而不敢轻易寻死。把他们打怕了,他们才会牢牢记住这里的规矩,知道什么能做,什么做了会死。”杨亮总结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感,“他们现在心里很清楚,在这里,老老实实听话干活,就能活命,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等到家里凑钱来赎。要是反抗,立刻就是死路一条,连尸体都得不到安葬。”
乔治点了点头。这种胡萝卜加大棒的手段,在管理和奴役领域并不新鲜,只是杨亮将其执行得更加彻底,更加冷酷,效果也因此更为显着。
“不过,”杨亮话锋一转,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露出了今天会面以来少有的凝重神色,“这‘胡萝卜’消耗的速度,有点超出我之前的预计了。”
他抬手指着那些俘虏,又指向远处在农田、工坊和防御工事间忙碌的庄园自身人员:“一下子多了六七十张只知道吃饭的嘴,还都是干体力活的青壮年男子,胃口大得惊人。我们之前的存粮,主要是按照我们自己人过冬,以及应对可能出现的围困或歉收来准备的。照现在这个消耗速度吃下去,等不到秋粮收获,仓库就得彻底见底。”
他看向乔治,语气变得严肃而急迫:“乔治,下次贸易,其他的东西,比如呢绒、香料,都可以先放一放。你回去之后,动用你一切能动用的关系和渠道,用最快的速度,优先给我运粮食过来!黑麦、燕麦、大麦,什么都行,只要是能填饱肚子、耐储存的谷物!数量至少要够这六七十人吃到你下次船队再来的量,而且越多越好!价格就按市价走,如果情况紧急,稍微上浮一点我也能接受。我现在只要快,越快越好!”
乔治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粮食,这是维系任何一个组织生存的命脉,尤其是对于一个人口突然膨胀、还羁押着大量不稳定俘虏的据点而言,一旦断粮,内部积蓄的怨气会立刻爆发,所有的秩序和威慑都会在饥饿面前土崩瓦解,后果不堪设想。他的大脑立刻飞速运转起来,沙夫豪森的粮行存货,巴塞尔地区的谷物市场行情,以及哪条水路运输最快最安全,这些信息瞬间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我明白了,杨兄!”乔治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脸上瞬间恢复了那种精明干练的商人本色,“粮食是头等大事,绝不容有失!我回去之后,立刻调动所有能调动的资金和人脉,全力收购谷物。黑麦和燕麦眼下货源相对充足,价格也还算平稳,我会主要收购这两样。船队卸完货,我让他们休整一晚,明天一早就立刻空船返航!我亲自跟着回去督办此事!”
他在心里快速估算了一下逆流而上的航行时间、采购调配以及重新装船所需的流程,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承诺:“您放心,一个月!最多不超过一个月,我保证第一批救急的粮食,一定能运到您这里!后续的,只要河道不封冻,没有盗匪大规模拦截,我会组织船队持续不断地运粮过来,绝不会让庄园出现粮食危机!”
杨亮听到这个确切的保证,紧绷的下颌线条稍稍柔和了一些,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乔治的肩膀:“好!这件事就全权拜托你了。只要粮食供应不出问题,这些俘虏就能继续为我们开垦荒地、修缮道路、开采石料,他们创造出的价值,长远来看,远超过消耗的那点口粮。等我们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站稳脚跟,我们的交易范围还可以扩大到更多领域,比如你们需要的优质铁器、一些独特的药剂,甚至……未来或许可以探讨合作建造更坚固、更快速的船只。”
乔治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心中雪亮,这次粮食运输,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贸易的范畴。它不仅仅是为了赚取差价,更是维系他与杨家庄园这条珍贵贸易线的生命线,是向这个新兴势力展示自身价值和诚意的投名状,甚至可能直接影响这个山谷未来是走向繁荣还是在内乱中毁灭。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心中已经开始详细筹划,如何以最高的效率、最稳妥的方式,将足以支撑这个山谷度过粮荒的谷物,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这不仅是生意,更是一场关乎未来格局的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