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被问住了,俊秀的小脸微微涨红,一时语塞。
他本能地觉得诸子百家各有千秋,但若说没有高下……似乎又并非如此。
法家严苛,墨家过于理想,农家偏重一隅……
可他不敢在父皇面前轻易论断高下,更不敢在逸长生面前妄言。
逸长生看着扶苏窘迫的样子,忽然轻轻一笑。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他没有再追问扶苏。
反而转头对着嬴政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儒家……讲究‘君子远庖厨’?”
他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贫道尝闻,孔圣厄于陈蔡,七日不火食,弟子饥馁,惶惶如丧家之犬。
彼时若有庖厨能奉上一碗热羹,想必孔圣亦不会因其身份卑下而拒之门外吧?
‘远庖厨’之言,是教人存仁心、惜物命,还是……
教人自矜身份,远离柴米油盐,进而……远离了民生疾苦?”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脸色微变的扶苏,语气带着一丝点拨的意味。
“仁爱教化,自然可贵。
然,若这‘礼’成了高高在上的空中楼阁,这‘仁’只在庙堂经义之间空转,却看不见田间地头农夫的汗,听不见市井作坊工匠的锤音,体察不到黎民百姓求一餐饱腹、求一隅安身的‘日用’……
那这‘仁’,便成了无根之水,无本之木,空有其表。
长公子,心之所向,当在何处?”
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扶苏的脑海。
他自幼受儒家大儒教导,耳濡目染皆是克己复礼、仁义道德。
他视那些典籍为圭臬,视那些大儒为楷模,认为只要遵循圣贤之道,便能治国安邦。
可逸长生这番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剥开了儒家“仁”字外面那层华丽而空洞的包装,直指核心。
仁爱若不能落到实处,若不能解决百姓最根本的生存需求,那再崇高的口号也是虚妄。
甚至,他听得懂,儒家之“仁”,可能非圣人之“仁”。
他想起自己读过的那些记载着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的史书片段,想起偶尔跟随父皇出巡时,瞥见的那些面黄肌瘦的黔首……
那些画面,在逸长生的话语下,变得无比清晰而刺眼。
儒家的“仁”,真的覆盖到这些人了吗?自己心中向往的“仁”,是否也带着“远庖厨”般的清高,忽略了这些最需要“仁”的人?
扶苏的脸色由红转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内心仿佛经历着一场剧烈的风暴。
那些根深蒂固的认知被无情地撼动、撕裂,又有一个全新的、更接地气的、带着泥土气息的“仁”的概念,在撕裂的缝隙中艰难地萌发。
他看向逸长生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紧张和期盼,而是充满了震撼、迷茫,以及一丝……求索的光芒。
嬴政将儿子的反应尽收眼底,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更深的凝重。
逸长生这番话,看似在点醒扶苏,何尝不是在敲打他这位帝王?
治国之道,根基在于民生。
“道尊此言,振聋发聩。”
嬴政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有力,“诸子百家,良莠不齐。寡人欲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熔铸一炉,为我大秦所用。
儒家之礼,可定秩序;法家之律,可明赏罚;农家之术,可丰仓廪;墨家之技,可利工造……
寡人自信,有寡人在一日,此等融合,必能为我大秦开万世之基业!”
那股子唯我独尊的霸气再次弥漫开来,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
“至于那些不合时宜、空谈误国、甚至蛊惑人心者……”
他冷哼一声,未尽之意,杀气凛然。
逸长生微微颔首,对嬴政的自信不置可否。
他话题再次跳跃,谈起了长安的万民书院:“陛下可知,贫道助大唐所建万民书院,其核心为何?”
嬴政目光一闪,显出极大的兴趣。
“寡人略有耳闻。道尊十日荡魔,不仅扫平了大唐五姓七望的坞堡,更将其千年积累的藏书、典籍、秘策尽数起出,充为书院之基。
此举,釜底抽薪,堪称神来之笔!”
“嗯哼。”逸长生坦然承认,“那些被世家垄断、视为传家之宝、甚至带入坟墓也不肯示人的典籍,才是真正的国之重器。
它们不该被束之高阁,成为少数人把持权力的砝码,而应当如同阳光雨露,播撒四方,滋养万民。
唯有打破这知识的壁垒,开启民智,方是真正的治本之道。”
他语气带着一丝冷冽,“贫道一路过来,所闻所见,在我之后,大唐官吏借‘抄家’之名,行‘抄书’之实,倒也……算是勤勉。”
这话带着明显的讽刺,却也印证了他“还有家可抄”的判断。
嬴政闻言,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
万民书院,打破知识垄断,开启民智。
这与他“书同文”的伟业何其相似,却又更进了一步!
书同文,统一的是文字载体;而万民书院,则是要将承载在文字上的智慧,真正普及开来!
“道尊之策,利在千秋!”
嬴政沉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寡人对此……亦心驰神往久矣!道尊……”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逸长生,带着询问与合作的意味。
逸长生却仿佛没看到嬴政眼中的热切,他再次看向扶苏,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轻松地问道。
“长公子,你父皇方才问贫道,是否愿收你为徒……贫道倒想先问问你,你……可想学点什么?”
扶苏刚从思想的剧烈震荡中稍稍回神,骤然被点名,而且是如此直接的问题,顿时又有些手足无措。
学什么?
他想学圣人之道,学治国安邦之术……
可刚才逸长生一番话,让他对自己原本笃信的“圣人之道”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嬴政眉头微蹙,正要开口替儿子解围。
殿外,赵高那独特的、带着谦卑与穿透力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微妙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