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长生淡淡垂眸,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定在跪地捧鞭的赵高身上。
那目光很淡,不含喜怒,仿佛穿透了皮囊,直视灵魂深处。
赵高只觉得一股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压力瞬间笼罩全身,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伪装,在这道目光下都变得透明。
他那强行压制的恐惧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捧鞭的双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但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纹丝不动。
终于,逸长生开口了。
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却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畔:
“哦?这破石头,听苍寰道友说还能让东皇太一出手一次?”
他掂了掂手中的印信,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一块路边的石头,嘴角却勾起一个极淡、极深邃的弧度,“倒是得好好想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高高举的御马鞭,又瞥了一眼赵高身后那六个如同泥塑木雕、却气息勾连的六剑奴,慢悠悠地续道。
“带路?也好。省得麻烦。”
话音落下,他随手放下了车帘。布帘垂落,隔绝了车内外的视线。
没有说“准”,也没有说“不准”。
赵高却如同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纶音。
他那紧绷到极致、几乎要崩溃的身躯猛地一松,脸上瞬间涌起狂喜与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
捧着御马鞭的双手,用力地再次向上托举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自己的使命。
“谢道尊恩典!”
他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随即猛地从地上站起,动作迅捷而流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转身,不再看六剑奴一眼,只沉声吐出两个字,冰冷而威严:“左右!”
六剑奴如梦初醒,瞬间收敛所有情绪,化作六道无声的黑色闪电。
六人身影一晃,已分列于马车两侧,如同两道沉默的黑色铁壁,拱卫着马车。
每人之间的间隔、角度,都精准无比,形成无懈可击的护卫阵势。
赵高则大步走到马车前方,到那车夫的位置上。
原先的车夫早已被这阵势吓得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退到一旁路边,大气不敢出。
赵高看也不看那车夫却吩咐手下给车夫送去一块金饼子,还送了一匹马让车夫自行回家。
紧接着伸手,稳稳地握住了缰绳和马鞭,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他深吸一口气,将体内那虚浮狂暴的陆地神仙气息强行压下。
脸上重新挂起了那种标志性的、带着谄媚与谦卑的笑容,对着车厢方向,微微躬身,声音充满了十二分的恭敬。
“先生,请坐稳。高,这便为先生驾车!”
“驾!”
一声清叱,鞭梢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发出一声清脆的鞭响。
两匹骏马似乎也感受到了御手气质的截然变化,不再躁动不安,温顺地迈开了步子,车轮再次滚动。
赵高亲自执鞭驾辕,玄色锦袍在暮色中翻飞。
姿态恭谨得仿佛生来便是车夫。
六剑奴如同两道沉默的黑色羽翼,护卫着马车,沿着越发宽阔平坦的秦直道,一路向西,步伐整齐划一,气息收敛如磐石。
车厢内,阿飞总算合上了因惊讶而微张的嘴,挠了挠头。
看看对面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外界纷扰皆与己无关的逸长生,又看看对面抱着剑、但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与审视的叶孤城。
最终还是耐不住性子,压低声音,朝着叶孤城的方向,用气音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老阉人……变脸比川剧里的角儿还快。
前一刻还阴森森要吃人,后一刻就跪得比孙子还顺溜!
先生,您说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不成真被那块破石头吓破了胆?”
逸长生没有睁眼,仿佛已然入睡,只是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深意弧度。
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些许,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叶孤城目光扫过微微晃动的车帘,仿佛能穿透布料,清晰“看见”外面那个正襟危坐、全神贯注驾驭着马车、连背影都透着极致恭敬的玄袍身影。
他清冷的嗓音淡淡响起,只吐出两个字,却精准地道破了核心:“求生。”
阿飞似懂非懂,还想再问,但见两人都没有再交谈的意思,只好撇撇嘴。
重新拿起那块都快被他擦秃噜皮的软布,更加用力地、带着点发泄意味地擦拭起自己那柄无柄铁剑来。
只是眼神时不时瞟向车帘外,闪烁着好奇与“等着看更大热闹”的期待光芒。
马车在赵高无可挑剔的娴熟驾驭下,速度并不快,却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车轮碾过秦直道特制的坚硬路面,发出的声音沉闷而富有节奏,仿佛某种仪式前的鼓点。
沿着这条堪称奇迹的宽阔道路,一路向西。
日头彻底沉入西山厚重的怀抱,只在天际尽头留下一抹黯淡而模糊的紫红色残痕,如同美人迟暮前最后一道胭脂,凄美而短暂。
官道两旁,大秦特有的、经过精心耕耘的黑色沃野在迅速降临的暮色中无限延展,阡陌纵横,沟渠规整,透着一丝不苟的冷硬秩序感。
远处地平线上,偶尔可见巨大的、如同蚁群般尚在默默劳作的刑徒方阵。
在监工手中挥舞的鞭影与呼喝声下,沉默而机械地移动着,构成一幅庞大而压抑的画卷。
车厢内,逸长生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悠长,胸脯微微起伏,神态安详。
阿飞耐不住旅途的寂寞,又不敢出声打扰,只能继续百无聊赖地摆弄他的剑。
时而看看窗外飞速倒退的、被浓重暮色笼罩的秦地风光,时而偷偷打量对面两位,只觉得这气氛憋闷得紧。
叶孤城则始终抱着他那柄古朴长剑,目光投向窗外,看似欣赏风景,实则眼神深邃,如同寒潭。
眸底倒映着这片陌生而强大的帝国疆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深沉的问题。
车辕之上,赵高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尺子量过,双手稳稳地控着缰绳,每一次挥动马鞭的幅度、力道都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