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裴言知奉命镇守北疆。出发前一夜,他在灯下为温予宁仔细包好一整箱寒衣,从厚棉袄到绣着暖炉纹样的手套,连袜底都垫了加绒的棉布。
“北疆风硬,我不在你身边,晨起定要多穿两层。”他执起她的手反复摩挲,指尖的薄茧蹭得她掌心发痒,“厨房煨了姜枣茶,每日卯时让小厨房热好送来,不许偷懒。”
温予宁望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这几日他既要处理军务,又要打点她的日常,几乎没合过眼。她踮脚替他理了理衣襟,忽然从妆匣底层翻出个锦囊,里面是她亲手绣的平安符,边角绣着极小的“言知”二字。
“我寻高僧开过光的。”她把锦囊塞进他贴身的衣襟,指尖触到他温热的肌肤,声音低了些,“记得日日带着,就像我在你身边。”
裴言知忽然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力道紧得像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帐外的风卷着落叶沙沙响,他的声音混着心跳传来:“等我回来,就带你去江南。那时桃花该开了,我们去看秦淮河的画舫,去听苏州评弹,好不好?”
第二日天未亮,军营的号角声便划破了晨雾。温予宁站在城楼上,看他骑着乌骓马走在队伍最前,玄色披风被风掀起,像振翅的鹰。直到那抹身影缩成黑点,她手里还攥着他临行前塞来的暖手炉,铜面上雕的并蒂莲被体温焐得发烫。
日子忽然慢了下来。温予宁每日坐在窗前临摹他的字迹,笔锋里的沉稳遒劲,竟与他本人一般让人安心。苏洛时常带着刚做好的糖糕来陪她,见她对着信纸发呆,便笑着打趣:“才分别三日,就把信纸盯出洞来了?”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温予宁猛地起身,裙角扫过砚台都浑然不觉,奔到门口时,却见是裴言知派来的亲卫,手里捧着个木盒。
“将军说,夫人前日念叨想吃城南的糖炒栗子,特意让人快马送来。”亲卫将木盒呈上,又递过一封信,“将军还说,北疆的胡杨林黄了,像遍地金箔,等他回来,就带夫人去看。”
木盒里的栗子还温着,剥开壳,栗肉甜得糯人。温予宁捏着那张信纸,见上面除了军务报平安,还密密麻麻写着北疆的趣事——说营里的小卒第一次见雪,竟把雪球当点心啃;说他夜里巡营时,见猎户家的小狼崽跟着队伍跑,眼睛亮得像她绣平安符时用的金线。
字里行间没提半个“想”字,却处处都是牵挂。温予宁忽然想起他从前总说自己是粗人,写不来缠绵话,可这信里的每个字,都比情话更烫心。
入冬后第一场雪落时,温予宁收到了裴言知的第二封信。这次他附了支风干的沙枣花,花瓣虽枯了,却还留着淡淡的甜香。信里说,北疆的雪下得齐膝深,他夜里守在烽火台,总想起去年此时,她窝在他怀里看雪,把冰凉的小手偷偷塞进他衣襟取暖。
“今日打了场小胜仗,缴获的胡商锦缎,我让人挑了最软的几匹送回来。”他在信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像,一个披甲的将军牵着个穿红袄的姑娘,旁边写着“等我”二字,“裁缝说那料子做斗篷最暖,开春穿正合适。”
温予宁摸着那几匹锦缎,指尖拂过上面绣着的缠枝莲,忽然起身去了绣房。她要赶在他回来前,绣一件新的披帛,用这锦缎做底,绣上北疆的胡杨林,再绣两只比翼鸟,飞过金黄的树梢。
除夕前夜,城里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温予宁正对着铜镜试新做的斗篷,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踏碎了雪地里的月光,她猛地推开门,见裴言知站在雪地里,玄色披风上落满了雪,眉眼却亮得惊人。
“我回来了。”他大步朝她走来,雪水顺着发梢滴落,在下巴积成小小的水珠,“没骗你吧?赶在年三十前到了。”
温予宁扑进他怀里,才发现他左臂缠着绷带,渗出血迹来。她眼眶一热,声音都发颤:“你受伤了?”
“小伤。”他笑着捏捏她的脸,指腹带着雪的凉意,“回来的路上遇着股残兵,不值一提。”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支玉簪,簪头雕着朵沙枣花,“在胡商那里淘来的,说这花在北疆象征着‘永不分离’。”
那晚温予宁替他换药时,才发现伤口比他说的深得多,皮肉翻卷着,显然是新伤叠旧伤。她咬着唇不敢哭,怕他心烦,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在他手臂上。
裴言知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心口:“你看,还在跳呢。只要这颗心还跳着,就会一直护着你。”他低头吻去她的眼泪,唇瓣带着雪的清冽,“别哭,再哭,我可要罚你了。”
“罚我什么?”她抽噎着问。
“罚你……”他故意拖长了音,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室走去,“罚你陪我睡个好觉,从今夜开始,补够这三个月的觉。”
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温予宁窝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这世间最暖的地方,从不是炉火,而是他的怀抱。
开春后,裴言知果然兑现了承诺,带着温予宁去了江南。秦淮河的画舫上,他替她剥着荔枝,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唇瓣;苏州的园林里,他举着油纸伞,陪她看雨打芭蕉;周庄的石桥上,他买下所有小贩的栀子花,插了满船的香。
有天夜里,两人坐在船头看月亮。温予宁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个小瓷瓶,里面是她做的香膏,混着沙枣花和栀子花的香。
“你说过,石头也会动心。”她把香膏抹在他手腕上,指尖缠着他的,“那这香膏,就是石头动了心的味道。”
裴言知忽然倾身吻她,带着江南水汽的温柔,又藏着北疆风雪的炽烈。远处的画舫传来琵琶声,近处的水声潺潺,他的声音混着月色落下来:“不止动心,是这颗心,早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了。”
船行至桃花坞时,漫山的桃花开得正好。裴言知不知从哪里寻来支玉笛,坐在桃花树下吹奏起来。笛声婉转,像他藏了半生的温柔,都揉进了这春风里。
温予宁靠在他肩头,看花瓣落在他发间,忽然明白,所谓强势的宠爱,从不是金戈铁马的誓言,而是他把她放在心尖上,小心翼翼地护着,从北疆的风雪到江南的春水,从年少的初见到老去的暮年,一分一秒,都不曾怠慢。
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夹进他贴身的书页里。或许许多年后,当他们都老了,翻起这本书,还能想起这个春天,他在桃花树下为她吹笛,她在他肩头,闻着满世界的香。
而那时,他大抵还会像现在这样,执起她的手,用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摩挲她的掌心,笑着说:“你看,我说过,要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你面前。”
春风拂过,桃花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雪。他们的影子交叠在花瓣里,被日光晒得暖融融的,像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