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话他并未说出口,只将茶盏往楚洛书面前推了推:“将人撵出商行便是,为这等货色气坏身子,不值当。先喝口茶润润嗓子,浮光锦的事,我来想办法。”
楚洛书盯着他看了半晌,终是接过茶盏。
温热的瓷壁熨帖着掌心,连日来的焦躁竟被这抹暖意驱散了几分:“你可知那浮光锦是我托了几层关系,才从江南织造局弄来的?舒儿即将生辰,我就想让她过个难得的生辰礼……”
沈星然绕到他身后,指尖轻轻按上他紧绷的太阳穴:“知道,你上月写信时,我看到了。”
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缓解了阵阵抽痛:“何必舍近求远。天衣阁的柳娘子可曾知晓,她可是制作浮光锦的师祖,手上应当有几匹更合适舒儿的料子。
据说流霞锦也是五光十色,与浮光锦相比也丝毫不逊且还略胜一筹,若拿它给舒儿做成衣裳,应当更为好看。”
“天衣阁?那个传说中一片布料够寻常人家吃用三年的天衣阁?”楚洛书诧异地转头:“柳娘子性情古怪,王公贵族也难求一尺,你竟能说动她?”
“我同她有些旧情,几匹料子而已,她不会那般小气。”沈星然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年间我救过她性命,她许我三诺,一匹锦缎,换一个承诺,很划算。”
他指尖不知何时多出一枚温润的玉蝉,正是天衣阁的信物:“三日后,流霞锦会准时送到府上。”
几句交谈,楚洛书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在听说沈星然要拿流霞锦给楚云舒做衣裳后,心情更是大好,不过也觉得眼前的男人好似越来越殷勤了些。
这份举重若轻的姿态,让楚洛书不禁觉得,自己方才的暴怒反倒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了。
“多少银子?我按市价的两倍,不!三倍给你。”他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但还是本能的跟他追问价码。
沈星然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拎起桌上已微凉的紫砂壶,将楚洛书面前那盏见底的茶杯缓缓注满。
水线精准,不多不少,恰至七分满。
“我不要银子。”他放下茶壶,声音低沉而清晰:“我要二十万石新粮。”
楚洛书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杯沿停在唇边。
这个数目不小,但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还是运到西边去?”他下意识地追问,想起之前的几笔交易。
“是,也不是。”沈星然的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随即收回,深邃的眼眸直视楚洛书:“这次只需运到南阳郡内即可,到时自会有人接应。其他的,你不必管。”
这话说得干脆,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
楚洛书看着沈星然,对方眼底是一片他看不透的深沉。
他仰头将杯中温茶一饮而尽,随即把茶杯往案上轻轻一搁,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他答得干脆利落,不再多问一句。
既然沈星然说了运到南阳郡即可,那他只需办好这一件事。
攀谈间,海东青的尖啸声突然在头顶响起,沈星然的眉微不可察的一皱,不过又很快舒展开来:“有些急事,需要离开些时日,等我回来。”
还不等楚洛书反应,沈星然就已经急步离开,身形几晃间就已然消失不见。
楚洛书正看着沈星然消失的地方微微出神,楚枫就提着食盒走了过来:“月儿牙儿两个丫头在小厨房特地炒了两个小菜,奔波一天了,少爷来尝尝。”
楚洛书望着沈星然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尚存余温的茶盏。
凤凰木的碎影在案头摇曳,仿佛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少爷,先用些饭菜吧。楚枫将食盒里的清炒时蔬并一盅山药排骨汤仔细布好。
先放着。楚洛书执起沈星然留下的那枚玉蝉,细细打量着。
蝉翼纹理在光线下泛出流彩,竟是上等的和田玉雕成。
三日后清晨,侯府正门刚染上第一缕天光,便听得门外马蹄声碎。
三辆青布马车稳稳停驻,车辕上缠着褪色的红绸,这是天衣阁送货时不曾更改的老规矩。
为首的妇人约莫四十出许,灰鼠皮斗篷下露出月白衫子的衣角,发髻梳得极紧,一根银簪子穿了朵素净的茉莉,袖口隐约露出天衣阁特有的云纹刺绣,针脚细密得像雨丝织就的网。
沈公子吩咐的流霞锦。妇人将礼单递来时,指尖在流霞锦三字上轻轻一点,袖口翻飞间,那云纹刺绣在晨光里泛着幽蓝的光:需用紫檀香熏过再裁制,沈公子特意交代过的。
楚洛书迎出门时,晨露还挂在檐角未散。
他接过礼单的手指微微发颤,这礼单用的竟是南海进贡的澄心堂纸,触手生温,上头的墨迹未干,像是刚写就不久。
待拆开锦缎外裹的鲛绡,日光恰好穿透云层,照在那两匹流霞锦上。
嘶......连素来稳重的楚枫都倒吸一口凉气。
日光下的锦缎像是把整条银河揉碎了织进去。
流霞锦本就以色彩变幻闻名,寻常的不过是霞光初绽时的橘红渐紫,可这两匹却似将晨曦、暮霭、月华都织了进去。
近看是层层叠叠的云纹,远观竟像有流光在锦面上流动,时而如晚霞烧天,时而似晨露映日,最妙的是边缘处,竟隐隐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像是把天边的第一缕霞光都锁在了丝线里。
这......楚枫伸手想碰又缩回:比浮光锦......
更胜三分。楚洛书指尖轻抚过锦面,那触感比最柔滑的丝绸还要细腻三分,像是春日里最嫩的柳芽拂过掌心。
他想起沈星然说过流霞锦与浮光锦相比也丝毫不逊且还略胜一筹,当时还只当是安慰,如今亲眼所见,才知所言非虚。
妇人始终垂着眼帘,待楚洛书赏罢,才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覆在锦缎上:沈公子说,这锦要熏过紫檀香再裁。我们带来的香饼是今年开春时采的,已经窖藏了三个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