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今日周身未染平日那抹淡淡的檀香,衣襟间反而散着一股清冽又深沉的木质香气,似雪中孤傲的松柏,又似晨间幽静的古寺,悠远而神秘,让人闻之不禁心神一恍。
楚洛书缓缓坐起身,冷眼瞥向跪在几步之外、脸色煞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小丫鬟,他的目光如淬寒冰,声音也沉得吓人:
“怎的这般没规矩?临溪阁何时容人如此大呼小叫?”
小丫鬟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地连连叩首,额头碰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响:“大少爷恕罪、大少爷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是少爷您……您方才……”
见她连话都说不周全,楚洛书已失了耐性,声调微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月儿!”
话音才落,月儿和牙儿两名大丫鬟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角,垂首恭立。
“将这不懂规矩的丫头调去杂役院,往后别让我在临溪阁再见到她。”
二人恭声应下,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一左一右利落地携起那仍在瑟瑟发抖的小丫鬟,悄无声息地快步退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楚洛书这才垂眸,正正对上沈星然那双含笑的、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他原本因被打扰而有些躁郁的心情竟莫名静了三分,但面上仍淡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地开口:
“法师近日倒是清闲得很,日日往我这处跑?”
沈星然唇角轻扬,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抵在自己唇上,眼中笑意流转,如秋水泛波,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似的,轻声说道,语调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
“别总法师法师地叫,多生分,在下俗家姓沈,字月规。”
楚洛书闻言微微一怔,字素来是十分亲密之人才叫的,他不先说名而先道字,这是何用意?
他心下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依着对方的示意,淡声改口:“沈公子。”
说罢,他便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欲起身下地,却忽觉手腕处一紧,竟是被沈星然轻轻攥住,那人稍一用力,就又将他不轻不重地带回了躺椅上,重新倚靠下去。
“沈月规。”沈星然依旧玩味。
身下的桃木躺椅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轻轻摇晃起来,楚洛书一时找不到稳定的着力之处,索性抬手,在沈星然坚实的小臂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以示不满。
“好,好,沈月规。”
沈星然丝毫不觉吃痛,反而笑眼微弯,仿佛被掐得甚是愉悦,他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诱哄般的温和:“你既已唤我表字,礼尚往来,我是否也可唤你一声,楚元初?”
楚洛书睨他一眼,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不过一个称呼罢了,随公子高兴便是。”他语气淡然,似乎浑不在意。
他终是坐起身来,执起石桌上那杯早已凉透了的残茶,凑到唇边浅抿了一口。
冰冷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涩意,却也让他的心绪稍稍安定下来。
而身旁那道温沉而专注的目光却始终未曾移开,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
楚洛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白瓷杯壁,廊下一时变得极其安静,只剩下秋风偶尔拂过廊外竹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响。
他并未看向身侧那人,只望着院中摇曳的竹影,淡淡道:“沈公子今日特意前来,总不至于是专程只为告知我一个表字这般简单。”
沈星然并未直接作答,他姿态极为闲适地向后靠去,几乎霸占了整张躺椅,宽大的墨色袖袍随之垂落,衬得那截露出的手腕愈发白皙如玉,骨节分明。
他不知从何处像是变戏法般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紫砂壶并两只质朴的陶杯,壶嘴微倾,一道氤氲着浓郁醉人桂香的暖雾便袅袅而出,瞬间驱散了周遭微凉的秋意。
“寒露已过,天气转凉,元初你仍饮这等冷茶,岂不伤身?”他将一盏暖热恰到好处的桂花茶推至楚洛书面前,唇边笑意清浅温和,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尝尝这个。南苑那棵老金桂今年开得极好,我亲自采了些来窨制,今日特以山泉冲泡,或可一尝。”
那“元初”二字被他以一种极其自然而亲昵的语调唤出,低沉悦耳,仿佛已在唇齿间流转过千百遍,熟稔无比。
楚洛书瞥了一眼那澄澈金黄的茶汤,只见朵朵金桂在其中载沉载浮,暖香扑鼻,沁人心脾。
他并未立刻去接,反而抬眸看向对方,问道:“你怎知我此处的是冷茶?”
沈星然执起自己面前那杯,垂眸轻嗅茶香,浓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其中神色。
“我不知。”他语声温缓从容,不疾不徐:“但我知你醒来后必有即刻饮茶的习惯,而方才近身侍奉的人已被你遣走。楚枫尚在养伤,未能当值,月儿、牙儿纵是再得力,此刻也来不及为你备好一盏恰到好处的热茶。”
他说着抬眼看来,目光深邃难辨,如同他衣袍上那些精致的暗纹,引人探究:“看来,我备得正是时候。”
楚洛书静默了片刻,目光在那杯热气袅袅的桂花茶上停留少许,终是伸手接过。
温热的杯壁立刻熨贴着他微凉的指尖,那股清甜而不腻的桂香丝丝缕缕钻入鼻尖,确实比那冷涩的残茶诱人许多。
他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汤顺喉而下,一股暖意迅速蔓延开来,恰到好处地驱散了秋日午后最后那一点惺忪凉意。
“多谢。”他道,语气稍稍缓和了些许:“法师……沈公子有心了。”
“月规。”沈星然温和却坚持地纠正他,眼底的笑意加深,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既已允我唤你元初,你我之间,又何须再以‘公子’这般客套的称谓相称?未免太过生分。”
楚洛书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轻碰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转眸看向他,目光沉静,看不出喜怒:“沈月规,你往日都是深夜悄然潜入我书房,今日却青天白日前来扰我安睡,如今更是连我身边丫鬟的调配、日常起居的习惯皆了然于胸。”
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你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