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楚洛书站定,楚枫才连忙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一卷卷绑好的画卷轻轻置于书案空出来的一角。
竹制画轴触地,发出一声清脆而克制的轻响,靛蓝色的锦缎束带在愈发浓郁的暮色中宛如幽深的溪流,格外醒目。
他随即垂手侍立一旁,姿态恭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胶着在那卷轴上。
“兄长!”楚闻溪搁下紫毫,笔尖一滴饱满的墨珠悄然垂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深沉的印记。
他眉眼微弯,漾开一丝惯常的温润笑意,目光落在画卷上却带着真切的不解:“怎的……今日竟带了这么多画卷回来,不知是哪位名家的佳作?”
楚洛书目光扫过一旁屏息凝神的楚枫,眼神微不可察地示意了一下。
楚枫心领神会,连忙上前,动作轻柔地将画卷移至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中央,徐徐展开一角。
霎时间,几幅精工细绘的仕女图边角显露出来,线条婉约,设色秾丽,虽仅见片段,已足见画师功力非凡。
“今日恰巧路过金娘子处,想着你年岁渐长,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便顺道进去走了一趟。”
楚洛书随意寻了张圈椅坐下,姿态放松,声音平稳无波,目光却落在展开的画卷上,语气里满是关切与不容错辨的认真:“搜罗了些京中适龄贵女的画像,你且细细看看,可有合眼缘的姑娘。”
楚闻溪闻言,眼中倏然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石子。
他看都么看那些仕女图一眼,嘴唇下意识地紧抿成一道倔强的直线,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波澜,让人一时难以窥探其真实心绪。
他自然深知“鹊桥仙”金娘子在京都媒婆界的泰山北斗地位。
她是无数王公贵胄、官宦世家趋之若鹜的座上宾,眼光毒辣如鹰,手段圆融高明,经她手中巧妙撮合的姻缘,十之八九皆成佳话,夫妻伉俪情深,琴瑟和鸣。
甚至传闻宫中高位娘娘们亦时常赞她一句“会看人心,善牵红线”,其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与纷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兄长……此事……怎的如此匆忙,不同我事先商量商量!”
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压力,仿佛精心守护的领地正被无声侵入。
楚洛书抬眸,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落在弟弟略显苍白的脸上:“此事,我已与你提及数次。前番你或以父亲新丧、孝期未满为由推脱,或称尚需时日思量。如今孝期已满,我与沈不为也……”
他顿了顿,语气虽淡,却隐含催促之意:“如今,总不能再有什么耽搁的借口了吧?再这般一味拖延下去,恐怕……你那些同窗的子弟,都能上街替人打酱油了,你的孩子……”
他刻意隐去了后半句更尖锐的讽刺,但意思已昭然若揭:“还在你自己那儿憋着呢!”
“兄长!”楚闻溪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刺痛的急切:“此事……此事能否容我从长计议!至少……给我些时日!”
楚洛书原本因巡视新业而高涨的愉悦心情,在目睹楚闻溪这副抗拒推诿、甚至隐含委屈的姿态时,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消磨了大半,眉宇间笼上一层寒霜:“这是为何?闻溪,你究竟在顾虑什么?”
“其实……”楚闻溪喉结滚动,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与挣扎:“我心中……早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只是……此事说来话长,且……” 他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挣扎与恳求。
“不可!”
楚洛书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如淬了寒冰,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刀,死死锁住楚闻溪的脸庞。
前世的惨痛记忆如附骨之疽,瞬间撕裂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兄弟阋墙,家业崩毁,皆因那个名叫白锦的青楼女子!
正是她在二人之间日夜挑拨离间,亦是自己当时心软迁就、一次又一次无原则的纵容,才将楚闻溪一步步推向了沉迷赌博、乃至沾染五石散那等摧魂蚀骨肮脏东西的深渊!
那地狱般的景象,他永世难忘。
“为何不可?!”楚闻溪被兄长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激得气血上涌,急切反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兄长你与锦娘从未……”
他话语未尽,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劈入脑海,让他瞬间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失声道:“你……你派人监视我?!”
“我派人留意你的行踪动向,是为确保你的安危无虞,并无他意,更非监视你的私生活!”楚洛书语气稍缓,却依旧斩钉截铁,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你是我唯一的亲弟,我岂能放任你涉险而不顾?”
“父亲骤然离世,你让我去官学读书历练,我听了。你叮嘱我务必远离虎视眈眈的二房,我也听了。你告诫我暂避锋芒、平庸度日莫往宫闱是非之地跑,我更是谨记于心,一一照办。”
楚闻溪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再睁开时,眼底布满血丝,那是一种被长期压抑后的疲惫与决绝:“如今……兄长,唯独锦娘这一次,关乎我半生心意与安宁,便……随了我罢!求你了!”
“闻溪!”
楚洛书霍然向前一步,几乎与弟弟鼻尖相对,两人呼吸可闻。
他的目光如烧红的烙铁,字字千钧,带着焚尽一切的痛心与威压:“糊涂!她不过是一届沦落风尘、身如飘萍的青楼女子!身份卑贱如尘,前路叵测如渊!
今日能倚楼卖笑,明日可能身染恶疾,或为人所弃,或沉沦苦海!你将一生寄托于此等浮萍,岂非将自己置入烈火烹油、随时焚灭的绝境?!”
“即便我此刻松口应允,容妃娘娘那里如何交代?
她是你嫡亲的姨母,自幼视你如己出,寄予厚望!秦将军、秦老将军那里又当如何交代?
我若真在此事上颔首点头,岂非是将两家数十载的情分与秦家的赫赫颜面置于何地?
我又该向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向阖族长辈殷切的目光如何交代?!你将我置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