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半城正准备递烟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那截燃烧的火柴梗“啪”地一声,从中断成了两截,
掉在了车内的地毯上,冒起一缕细微的青烟。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但眼底却掠过一丝真正的惊愕。
他本想借着调解之名,展示一下自己在厂内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和影响力,顺便卖个人情给这个势头正劲的年轻人,
没成想林动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一句话就直接掀了桌子,把最血淋淋、最无法调和的矛盾摆在了明面上,
反倒将他这个“和事佬”置于一个极其尴尬和虚伪的境地。
林动仿佛没有看到娄半城的失态,继续用那种平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语调说道:
“我爹林建国,在轧钢厂干了一辈子,最后死在了三号高炉检修的事故里。
厂里的事故鉴定报告说是操作不当,可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人为了赶工期忽视了安全规程,我想杨厂长他们心里最清楚。
这还不算,我爹尸骨未寒,他们就能昧着良心,把我爹那个宝贵的工位名额,强行安排给了杨厂长的外甥!
连国家按规定发给我们林家那点微薄的抚恤金,他们都要层层克扣,拖了半年才发下来,到我娘手里时,已经所剩无几!
娄董,您说说,这里头是简单的误会吗?这里头是血债!是趁人病,要人命的落井下石!
杨厂长他们当初伸手的时候,可曾想过‘以和为贵’这四个字怎么写?”
这一番话,如同冰冷的刀子,一刀一刀剥开了温情脉脉的表面,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真相。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之前的和谐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形对峙的张力。
娄半城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下,他连忙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半截火柴梗,借此掩饰内心的震动和尴尬,随即打了个哈哈,
语气带着明显的仓促和补救的意味:
“哎呀呀!瞧我这话说的,真是老糊涂了,老糊涂了!不该提,不该提这些扫兴的事!怪我多嘴,怪我多嘴!”
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试图重新营造轻松的氛围,
“林科长,怪我考虑不周!今晚咱们哥俩儿好好聚聚,只谈风月,不论公事!哈哈,哈哈!”
只是那笑声,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毫无愉悦之感。
林动见好就收,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
轿车驶过繁华的长安街,华灯初上,给这座古老的都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又过了一会儿,林动忽然指着前面路边一家还亮着灯的供销社,开口道:
“娄董,麻烦您让司机师傅前头靠边停一下?”
娄半城一愣:“林科长,这是……?”
林动笑了笑,语气诚恳:
“头一回上您府上拜访,空着两只手,实在不像话。再怎么着,也得进去拎两包点心果子,才合礼数。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娄半城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按住林动的手,语气变得异常真切,甚至带上了几分责备,
“林科长,你这就太见外了!家里老太爷,也就是我父亲,他老人家最烦这些虚头巴脑的俗礼!常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你能来,就是看得起我娄某人,就是给我们娄家天大的面子了!你要是真拎着东西进门,别说老太爷不高兴,就是我,也得把你连人带东西‘请’出去!快别折腾了!”
林动见状,也不再坚持,顺势坐稳,歉然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给娄董和老先生添麻烦了。”
“哎,这就对了嘛!”娄半城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心里却对林动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此子果然不简单!知进退回旋,懂人情世故,既能如猛虎般亮出獠牙,又能如狐狸般审时度势。
刚才那番关于家仇的直言,是警告,也是划清界限;此刻坚持要买礼物,则是恪守礼节的表象下,藏着不卑不亢的试探。
软硬兼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真是块成大事的材料!
想当年我‘娄半城’名号响彻四九城,何等风光,各方势力谁不给三分薄面?
如今时移世易,却要主动降尊纡贵来结交一个年轻科长,探他的底,结他的缘……唉,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世道,变得快啊!”
娄半城内心感慨万千,思绪如潮。
他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既熟悉又透着一丝陌生的街景,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追忆和落寞。
平稳的刹车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暮色已然四合,天空变成了深蓝色,几颗早熟的星星在天边闪烁。
轿车停在了一扇厚重的、带着繁复欧式花纹的铁艺大门前。
门房看见车子,立刻按下按钮,大门缓缓无声地向内开启,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即便以林动两世为人的心性,在看到门内景致的刹那,瞳孔也不由得微微收缩了一下。
与外面对比鲜明的灯火通明!
一座气派的欧式二层小洋楼矗立在修剪整齐的庭院深处,洁白的罗马柱,宽大的落地玻璃窗折射出室内璀璨的水晶吊灯光芒,
窗台上摆放着盛开的鲜花。小巧精致的花园里,小径蜿蜒,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喷水池。
在朦胧的夜色和精心设计的灯光映衬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奢华、气派不凡,
与厂区宿舍的筒子楼、大杂院的喧嚣破败,以及林动家那个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四合院,形成了天壤之别,
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林动眯起眼睛,仔细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扇“朱门”之后的景象,
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和冰冷。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自家老娘和妹妹,前几天因为自己带回去半斤肥肉包了顿饺子,就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而这里,仅仅是庭院里的照明和取暖,恐怕消耗就抵得上普通工人家庭几个月的生活费。
这强烈的对比,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