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由细密的雨丝转为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敲打在庭院中芭蕉宽大的叶片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啪嗒”声,
仿佛永无止境的叹息,为这本就压抑的午后更添了几分阴郁。
镇西侯府的正厅内,门窗紧闭,阻隔了外间的湿气与微光,
只余下高悬的宫灯散发出昏黄而略显滞重的光晕,
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得长长的,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如同幢幢鬼影。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檀香也压不住的、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闷与尴尬,
混合着湿衣服带来的淡淡潮气,令人呼吸都感到几分不畅。
兵部侍郎余大人的夫人余太太,端坐在客位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扶手椅上,
身姿保持着一品诰命夫人应有的端庄,但微微抿紧的唇角和不自觉用指尖反复摩挲着官窑青花瓷茶盏边缘的小动作,
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诰命常服,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点翠头面,保养得宜的脸上,
刻意摆出一种混合着惋惜、为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的表情。
她的目光,先是带着官场夫人惯有的审度,扫过主位上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指节因用力握着太师椅扶手而微微发白的镇西侯骆威,
又掠过一旁拿着帕子不住按着并无泪水的眼角、作出一副感同身受、悲戚模样的侯夫人白氏,
最后,那目光如同带着细刺的刷子,精准地、毫不客气地落在了下首垂眸静立、
仿佛与这满室压抑氛围格格不入的骆静身上。
“侯爷,夫人,”余太太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
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的沉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今日冒雨前来叨扰,实是……有件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的要事,
需得与侯爷、夫人商议。此事……关乎小儿的终身,也关乎……贵府千金的清誉。”
她刻意停顿,观察着主位两人的反应。
骆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脸色更沉。
白氏则立刻配合地抬起泪光点点的眼(虽无真泪),声音带着哽咽:
“余太太但说无妨,我们两家多年交情,还有什么不能直言的?”
余太太叹了口气,目光再次转向骆静,那眼神里所谓的“惋惜”底下,
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
“是这样……关于越儿与贵府大小姐静丫头……早年两家老人玩笑时定下的那份……口头婚约。”
她将“口头婚约”和“玩笑”几个字咬得略重,意在削弱约定的严肃性,
“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心思也活络了。越儿他……他前些时日竟私下与我这做母亲的说,
心中……心中另有所属,对……对贵府暂居的白慧容表小姐……一见倾心,情根深种,
已是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这孩子是个死心眼的倔脾气,我与他父亲百般劝说,竟是油盐不进,
我这做母亲的,实在是……实在是拗不过他这份痴心啊……”
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异常“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
目光“慈爱”地看向骆静,仿佛全是替她打算:
“静丫头是个好的,模样周正,性子瞧着也沉静,我是打心眼里喜欢。
可这婚姻大事,终究讲究个你情我愿,两心相悦。
若因着长辈早年一句戏言,便强行将两个无心的人绑在一起,
只怕日后成了对貌合神离的怨偶,日日相对如仇雠,那岂不是……
反倒是害了静丫头一辈子的幸福?我们余家,也是真心实意为静丫头的长远考量,
思前想后,这才厚着颜面,冒昧前来,想与侯爷、夫人商议,能否……
能否就解了先前那戏言般的约定?全当是……全当是孩子们没这缘分。
如此,既全了越儿的心愿,也……也算是放静丫头一条生路,
让她另觅良缘,免得她将来嫁过去受那冷落委屈之苦啊!我们这……可全都是为了静丫头好啊!”
这一番话,可谓是将“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虚伪演绎到了极致!
既要毁弃婚约,背信弃义,又要将责任推给“孩子们没缘分”和“为骆静好”,
仿佛退婚不是余家的背弃,而是对骆静的一种恩赐与解脱!
白氏闻言,脸上立刻堆起感同身受的哀戚,用帕子死死按着眼角,
声音带着夸张的哭腔,连忙附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余太太……您……您真是深明大义,用心良苦啊!您说得对极了!
这感情的事,最是强求不得,如同穿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容儿那孩子……性子是柔顺乖巧,招人疼惜,越哥儿少年俊杰,眼光自然是好的……
只是……只是平白委屈了我们静儿……我这心里,真是……真是刀割一样疼啊!”
她一边“哭诉”,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骆威和骆静的反应。
镇西侯骆威胸口起伏,脸色铁青中透着一股憋屈的酱紫色。
他并非对骆静这个女儿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觉得余家此举,简直是赤裸裸地打他镇西侯府的脸!
那余越年纪轻轻已是从五品的昭武校尉,是京中年轻一辈里有名的才俊,前途无量,
这本是一桩极好的姻亲,能大大增强他在朝中的助力。
如今,竟为了一个寄人篱下、身份不明的表亲女儿,就要退他嫡长女的婚?
这传扬出去,他骆威、他镇西侯府,岂不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说他连个侄女都比不上,连女儿的婚事都保不住?
但他素来忌惮余大人在兵部的权势,且此事自家似乎不占全理(对方咬定是“口头约定”、“戏言”),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发作,只将一腔邪火和羞愤,尽数迁怒于下方那个“不争气”、“留不住人”的女儿骆静身上,
觉得全是她无能,才招致此等羞辱!
瞬间,厅内所有的目光,或真或假的怜悯,或毫不掩饰的嘲讽、幸灾乐祸,
或带着探究与期待,都如同无数道无形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一直垂眸静立、
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瓷娃娃般的骆静身上。众人皆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反应——